帝王师:张居正

第16章


郜光先指控朱宪(火节)有十三罪,大致是说其淫虐,可白痴都明白,明朝皇族,哪个不淫,哪个不虐?这只是小节,根本不是罪。郜光先又说朱宪(火节)在郊外搞军事演习,但他也未亲眼看到,连无微不至的洪朝选都没有看到。朱载垕不会相信这些。
  张居正对这些指控也毫无兴致,他最感兴趣的是其中被郜光先插进十三大罪最不起眼位置的一条罪状:朱宪(火节)违制娶娼,冒充世子。
  朱宪(火节)年轻时纵欲过度,以致人到中年,还不能生育,所以他从妓院相好那里夺了个男孩,冒充是他的小妾所生。帝王家,尤其是朱家,最怕这种狸猫换太子的把戏,因为朱家的皇帝后嗣都不旺,偏系如果运气好,很可能一步登天入继大统,朱厚熜就是典型例子。所以,皇家最忌讳的就是子孙非龙种。在这方面的规定相当严厉,一旦发现,什么废话都没有,立刻废藩。
  张居正深思熟虑后,把郜光先的弹劾内容一字不动,只是把顺序颠倒:“违制娶娼,冒充世子”提到了第一条。
  一天后,内阁将调查辽王报告书呈给朱载垕,朱载垕看到第一条,就气得磕巴起来,下令撤销辽王的爵位,将其软禁。
  这位谋杀了张居正祖父的王爷就这样在高墙内度过凄惨的一生。
  朱宪(火节)被废给一些聪明人留下深刻印象,他们恍恍惚惚地意识到张居正的政斗水平。在惹人困倦的午后,李春芳晕晕乎乎,总感觉朱宪(火节)的被废,是张居正一手操办的。可他没有任何蛛丝马迹的证据,越是这样,他就越感觉到恐惧,张居正这人太可怕了。
  当然,恐惧之后,他又回到平和状态,他对自己说:“想得太多了。整个事件根本没有张居正什么事,张居正不过是秉公办理罢了。如果对此怀疑,你完全可以去看张居正拟就的报告书,不过是重新录入罢了。”
  陈以勤也觉得这件事很不对劲,但到底哪里不对劲,他思考不出来。有一天他问张居正:“朱宪(火节)和你祖父的事可是真的?”张居正恭敬地回答:“确有此事,但这件事不能怪朱宪(火节)。我祖父豪气干云,喝酒不要命,他自己也是有责任的。”陈以勤“哦”了一声,琢磨张居正这句话背后隐藏的情感,可惜,他什么都没琢磨出来。
  朱宪(火节)被废案和张居正到底有什么千丝万缕的关系,这是一个谜。不过有一件事很是怪异,万历新政后,弹劾朱宪(火节)的陈省和郜光先都受到重用,两人的确是实干型人物,符合张居正选人才的标准。但有人却认为,这实在有点巧,因为两人几乎同时受到张居正的重用。
  无论如何,朱宪(火节)结束了他烂污的一生,如果张居正能去祖父坟前扫墓,这件事应该是给他祖父最好的祭品!
  成为军事专家
  光阴荏苒,1569年来了,赵贞吉来了,他腆着肚子,高昂着头踱进了内阁。
  赵贞吉是1535年的进士,比内阁中所有人的资格都老,岁数也比所有人大,时年六十二岁。赵贞吉是阳明学信徒,和当时在江湖上行走的很多著名心学人物都有来往。但他的心学造诣到底有多高,是个值得商榷的问题。王阳明坚决反对傲,说千罪百恶,皆从傲上来,而赵贞吉不但外貌不谦和,内心也绝未对任何人恭敬过。他希望自己是个传奇人物,于是舆论满足了他,把他塑造成一个传奇人物。
  1550年,俺答汗兵团围困北京,要求上贡,赵贞吉以监察御史的身份上疏反对。廷议之后,朱厚熜要徐阶主持此事。赵贞吉不知怎么想的,却去找严嵩。严嵩当然不见他,于是他在严府前撒泼,臭骂严嵩。严嵩不是那种躺着中枪还给你笑脸的人,于是将他贬到蛮荒之地的贵州荔波做县长助理。之后,赵贞吉凭借才干和气魄,渐渐回到权力中心。朱载垕继位时,他已做到礼部左侍郎(礼仪教育部第一副部长)。
  赵贞吉是个肚里有货的人,据说他自幼酷爱读书,每天诵书一卷,和人聊天时,手中拿本新书,聊天完毕,这本书的内容已装进脑海。读书多的人有两种,一种是嘴巴闭得紧紧,一种是嘴巴从未闭过,侃侃而谈,赵贞吉属于第二种。朱载垕对赵贞吉百科全书似的脑袋很赞赏,于是在1569年八月,将其送进内阁。
  当他冷笑着出现在内阁时,张居正意识到,一向平静的内阁将不复存在。
  张居正能有这样的意识,全因为赵贞吉是个透明的瓶子,一眼看到底。他对同乡陈以勤还算有礼,但对李春芳尤其是张居正的态度,完全是倚老卖老,傲慢至极。他经常叫张居正为“张子”,类似于今天的“我说小张啊”。他初进内阁时,张居正出于尊老的美德,经常向他请教些非常简单的问题,每当这时,赵贞吉就拿出他的招牌动作,先对张居正翻个白眼,然后鼻孔里喷出两股气,最后鼻孔朝天说道:“唉,非尔少年所解。”
  说赵贞吉有气魄,并非虚语。在入阁谢恩时,他指出朝纲边务,一概废弛,决心拼了这把老骨头,整顿国事。说他有才干,恐怕也有,但未必卓著。
  他入阁不久,宣大军区报告俺答汗要进攻蓟州。朱载垕要内阁讨论对策,赵贞吉当仁不让,先发睿智豪迈之言。他说:“俺答汗此次必攻蓟州。”
  张居正小心翼翼地问:“您有什么依据吗?”
  赵贞吉白了张居正一眼,不说依据,只是说:“立即和兵部商议,派重兵到蓟州,蓟州要钱给钱,要粮给粮,不能让俺答汗在蓟州讨到一点便宜。”
  赵贞吉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无条件地支援蓟州,这不是上嘴唇碰下嘴唇的问题,而是要付出高昂代价的问题。而且,没有任何证据充分证明,俺答汗肯定要进攻蓟州。这么多年来,俺答汗非常不靠谱,今天说进攻这个,明天说进攻那个,其实哪个也没有进攻。忽然有一天,他什么都没说,明朝边境却遭到大规模攻击。
  陈以勤看赵贞吉情绪亢奋,似乎要凭此一事而成就万古之名,不禁插嘴道:“这事,还是该听听太岳的意见吧。”
  赵贞吉对这不和谐的声音表示不满,看准了陈以勤:“小陈啊,小张太年轻了吧。”
  陈以勤突然对赵老头的倚老卖老厌恶到极致,发高声道:“张居正虽然年轻,可比您还早入阁。三年来,张居正和兵部无一日不沟通。”
  赵贞吉的脸色微微变化,李春芳立刻注意到,急忙咳嗽一下,示意陈以勤闭嘴。陈以勤不是那种肯仗义执言到底的人,于是收了嘴。
  陈以勤说得没错,张居正在朱载垕继位的三年时光中,向帝国国防投入了不打折扣的精力。当徐阶和高拱斗得死去活来时,他正和兵部尚书霍冀对着帝国将领的花名册冥思苦想;当徐阶驱逐郭朴时,张居正正和从边境回来的官员喝酒——酒是上好的酒,他自带——他替人家斟酒,听人家说边境之事;当徐阶离开,李春芳和陈以勤在内阁闭目养生时,张居正却在书房里认真研究帝国边防的漏洞。这种良苦用心,使他成为明帝国的军事专家和一流的战略家。
  早在1568年五月,张居正就和兵部尚书霍冀搞了个大动作:调军事天赋出色的总督两广军务的老将谭纶回中央政府担任蓟辽保定总督,又调在南方抗击倭寇成绩斐然的名将戚继光北上,总理蓟州、昌平、保定三镇练兵事宜。也就是在这时,张居正和谭纶、戚继光结下深厚友谊,为日后的国防安全奠定了坚实基础。
  戚继光,山东人,年轻时风流倜傥,极具个性。贫寒的家境未阻挡他刻苦读书的热情。1544年时,戚继光继承祖上职位,任山东登州卫的中级官员。之后,凭借出色的才干屡立奇功。1555年,他被调往浙江防御倭寇,百战百胜,终于把自己锻造成英雄人物而名扬天下。
  张居正和戚继光的结识无从考证,不过张居正是有心人,对出色的将军总会密切关注,所以和谭纶、戚继光结识也在意料之中。他不但对人,而且对帝国军事的深入也可谓无微不至。
  1568年末,谭纶请求中央政府拨款在边疆修建碉堡。兵部已准备拨款,却被张居正拦了下来。他给谭纶写信说:“你们的报告里说,一个碉堡需要五十人守卫,你们说要建造一千个碉堡,那这就需要五万人。我冒昧地问一下,你们是想把这五万人训练成碉堡守卫吗?如果这样,一旦野战,该如何?另外,碉堡周长一丈二尺,五十人在里面,又加上守卫之具和衣粮薪水,岂不是太狭窄了?”
  这等精审,如果没有对国家安危的责任心和高度的政治敏感度,是绝不会拥有的。
  对于帝国最厉害的敌人俺答汗,张居正几年来竭尽所能搜集其资料以及研究其战略战术。渐渐地,他了解了对手,甚至超越了俺答汗对自己的了解。
  所以当他问赵贞吉为什么肯定俺答汗进攻蓟州时,只有最后入阁的赵贞吉嗤之以鼻,李春芳和陈以勤都明白,张居正是这方面的专家。遗憾的是,两位阁老修身养性,臻入化境,稍见风吹草动,立即闭嘴。所以,张居正这位专家就成了摆设,赵贞吉眼中的摆设。
  张居正之所以肯定俺答汗不会进攻蓟州,一是对俺答汗不靠谱的科学认识,二则是几个月前,明帝国在他和兵部尚书霍冀的主持下,于郊外举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阅兵典礼。参加这次阅兵的正是谭纶和戚继光训练的新兵。连对军事最迟钝的人看到那场大阅兵后,都变得豪气干云,两眼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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