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师:张居正

第42章


  但驿递这出戏,远未结束。侯东莱儿子事件不久,又出了赵悖事件。
  赵悖是大理寺(最高法院)副院长,秋高气爽时,他到北京郊外野游。大概是兴趣盎然,忘记了世俗法度,就在昌平驿站吃了顿丰盛的午餐。昌平驿站官员似乎也忘了法度,不记得驿递新规。当赵悖吃饱喝足,正欲回城,昌平驿站官员才一拍脑门,失声道:“完蛋了,赵大人。”
  赵悖打了个饱嗝,疑惑地看着刚才的酒友。昌平驿站官员发音震颤地说:“咱们违反了驿递新规。”
  赵悖先是一愣,但在酒精辅佐下,豪气地一笑:“什么驿递新规,那玩意儿制定出来就是让人违反的。你放心,有事我担着。”
  昌平驿站官员酒醒了一大半,脸色灰白:“赵大人,几天前的侯东莱之子案,您不是不知道吧,我看张首辅这回是玩真的啊。”
  这是屁话,张居正自执政以来从来就没玩过假的。
  赵悖强撑着已不堪一击的胆气,说:“你把心放在肚皮里,没事!”
  回去的路上,赵悖鼓舞自己:没事,这件事知道的人少,张居正无论如何都不知道。
  可进了北京城,他又想到另外一件事:这天下的事还有张居正不知道的?东厂、锦衣卫那些特务不都是为张居正效力?啊呀,完蛋也。
  赵悖想的没错,第二天,他就被言官弹劾,指控他违反驿递新规。在懊丧悔恨中,赵悖被降职一级,五年的辛苦付之东流,重回原点。
  如果和按察使汤卿相比,赵悖的运气已算是相当好。汤卿出京公干,可以使用驿递,但他要求驿站多给三匹马,以驮载他的仆人和酒食。驿站官员苦口婆心劝他,汤卿不理解别人的好心,反而当成驴肝肺。他坚持索要,最后他如愿以偿,但还未到公干地点,就被朝廷召回,连降三级。
  正是张居正这种绝不姑息的明朗态度,让地方官员毫不畏惧地执法。
  一次,张居正的家奴路过高邮,要求使用驿站。高邮州长吴显按驿递新规断然拒绝。张居正家奴暴跳如雷,闯入州衙大骂不已。吴显一脸平静,始终微笑着。
  后来,张居正的家奴又把吴显骗到自己船上,抢走他的官印,吴显镇静地说:“我执行的是你家相爷的法令,你能把我怎样?”
  这名家奴无可奈何,只好恭敬地送回官印,送吴显下船。张居正对这名家奴如何处置,史无记载。但另外一个家奴的下场可就很悲惨了,这名家奴外出办事,用了驿站一匹马,张居正知道后立即把仆人绑到锦衣卫治罪,杖刑一百遣回原籍。杖刑一百后非死即残,这名家奴之后的命运可想而知。
  经过张居正雷厉风行、刚直不阿的一年治理,烂了一百多年的驿递制度恢复生机,秩序井然,仅这一项,就为中央政府节约了一百多万两银子。
  但这只是站在帝国和张居正的立场说,倘若站在众多官员的立场上,驿递新规简直遗臭万年。张居正知道,太多的官员怨恨他,恨不得把他的皮活活剥下,挂在北京城墙上。
  他毫不在意,自执政以来,他树立了属于他自己的人生观:为国除弊就不能担心牺牲自己的身家性命。“今不难破家沉族以徇公家之务”,不管是否有人愿意为自己分忧,他都会大无畏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在给朋友的信中,张居正自负地说:“大抵仆今所为,暂时虽若不便于流俗,而他日去位之后,必有思我者!”果然,在他去世的三十年后,有人就开始追忆他的驿递新规,并呼唤重现人间。
  保定事件
  世间最美好的事,都是一张一弛。维护驿递新规也有变通的时候。张居正在该变通时就变通,绝不胶柱鼓瑟。比如他处理的张卤事件。
  张卤是保定巡抚,对张居正的态度很积极。某次,张居正家人回老家,路过保定时,张卤热情地为张家人准备驿站,并写信给张居正,要张居正同意他人性化的建议。
  张居正回信说:“我执政,是为朝廷行法律,怎敢不以身作则?”
  这是工作上的话,他又用私情对张卤说:“希望你能理解我的心情,帮助我约束家人,如果发现家人违法,即行扣押,然后转告我。”
  最后他正告张卤,千万不要满足张家人的非分要求,因为他的家人违法的影响和自己违法没有区别,不可轻视。
  张卤先是沮丧,他本来是想拍张居正马屁,却没拍到。接着就是后怕,他能为张居正家人提供驿递,那在精明的张居正想来,他是否也为别人提供了违规驿递?
  就在他魂不守舍时,张居正以政府名义发给他的信到了。张居正说:“保定是交通干线的要点,来往官员极多,这里可有违规之人?请张巡抚稽查!”
  张卤不是“未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的人,所以稽查的过程很痛苦。几天后,他呈递张居正稽查报告。张居正拍案大怒:“我不信只有这两个人!”
  张卤见到张居正的责问,抹去头上的冷汗,一咬牙,把十几个违反驿递新规的人写进了稽查报告。这回轮到张居正冒冷汗了。
  张居正想不到情况竟如此严重,倘若一下处置这么多人,必会引起保定官场的震动。他给张卤去信说:“你稽查的这十几人都有罪过,但如果大面积处置,恐怕会牵连太多人,所以还请你将此事隐瞒。当然并非不处理,我们应该杀鸡儆猴,找几个违反驿递新规最严重的惩处,以儆效尤。”
  张卤头痛得很:张居正说得简单,找出几个人来,可找谁呢?总不成让这些人聚到一起抓阄吧。
  在经过全方位考虑后,张卤把太仆寺和太原府的五个人重新放进稽查报告。张卤很聪明,太仆寺是中央机关,太原府则属于山西,他可以撇得很清。
  稽查报告一上,张居正马上对太仆寺官员进行了处置,又准备处置太原府知府时,这名知府先得到消息,先上疏辩驳,说他在保定并非有意违例,因为山西巡抚派人护送他,一直到保定,保定方面看到护送人的人数违规,就以为他违规。他的意思是,若违规的话,也是山西巡抚违规,而不是他。
  责任又落到山西巡抚身上,张居正的头也痛起来。倘若再惩处下去,山西巡抚肯定脱不了关系。为了这样一件事,让封疆大吏的山西巡抚受惩罚,实在不值当。山西巡抚和侯东莱案件还不一样,侯东莱并非本人犯法,而山西巡抚则是本人。
  张居正权衡再三,给山西巡抚写了封信,严厉斥责。这对山西巡抚来说,自然是好事,因为斥责就意味着不会受责罚。
  他借坡下驴,虔诚接受张居正的斥责,并表示以后绝不再犯。
  这件事就悄无声息地解决了。
  在张居正眼中,法律是为人服务的,它不是铁板一块,而是随时可以变通执行。这是张居正和其他以法治国者的本质不同!
  驿递之清暗,是明帝国政治之白黑的窗口。
  很多人认为,张居正整顿驿递无非是为国家节省了点银子,其他效果似乎没有。
  这种论调忽略了一个大事实:张居正死后,驿递制度恢复原貌,如脱缰野马把明帝国拉进深渊。当时有人对思宗崇祯皇帝(朱由检)提议裁撤驿站,可为时已晚。在裁撤的驿站中,有个驿卒失去工作,于是揭竿而起,最后灭掉明王朝,这个人叫李自成。可以说,驿递覆亡了明王朝。倘若张居正之后的人继续坚持驿递新规,明王朝可能也会灭亡,但绝不会灭于驿卒李自成手中。
  
第五章 用人之道
  王希元的奏疏
  1575年最后一个月,吏部尚书张瀚向朱翊钧递交了一份允准升职报告。请求被升官的人是浙江瑞安县主簿(县长秘书)汪玄寿。张瀚对他的考语是,才能出众,品德高尚,足以担当更重的责任,希望能升他为瑞安县县长。
  朱翊钧看了这份报告后,眉头一皱,亲自批示了“不准”两个字。批示公布后,不怀好意的官员们马上如狗闻到屎似的嗅起来。吏科一个叫王希元的言官马上嗅到发迹气息,心急火燎地上了一道弹劾书。他弹劾汪玄寿向吏部行贿,又借题发挥、登堂入室说,汪玄寿只是个吏员,他们这种人大多品行不端,根本无资格担任县长。
  王希元是个伶俐之徒,在吏科做官员已很多年,始终想攀上张瀚和张居正这条线。让他非常伤心的是,张居正似乎发现了他那可疑的品质,从来没给过他任何机会。他愤恨之余,始终在找机会射张瀚和张居正一暗箭,汪玄寿的升职报告被朱翊钧高高挂起,他认为这就是机会,所以才毫不犹豫地出了手。
  王希元只是伪伶俐,其实他骨子里是个笨蛋。这道弹劾书如果放在张居正执政前,肯定一击命中。但在1575年时,这道弹劾书就是肉包子打狗——不但被吃掉,扔包子的人也不会全身而退。
  其中缘由要从张居正的整顿吏治说起。
  考成法是张居正整顿吏治的终极手腕,其实在考成法之前,张居正就已对吏治进行了全方位整肃。
  明代开国时,公务员来源主要有三条途径:进士为一途,举人、贡生为一途,吏员为一途。进士是通过中央考试的人,举人是通过省考试的人,贡生是由地方官推荐,经过翰林院考试而录取的人,吏员则是通过服吏役而获得做官资格的人。本来,这是三驾马车,并驾齐驱,给帝国各级机关输送人才。可天长日久,政府渐渐把举人、贡生、吏员贬低,只重视进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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