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师:张居正

第43章


  张居正清楚地记得,当初和高拱谈到帝国这种重资格问题时,高拱说,进士、举人的功名不过是国家网罗人才的工具,用这一工具将人才网罗进来后,还应该看他的实际政绩,绝不能根据功名等级来断定能力的高低和官职的大小。
  的确,明帝国中期以后,非翰林不能升任大学士,而非进士出身的人则不能担任翰林。同样是中书舍人,同样是任职九年,同样是合格,进士出身者就可以升三级,而监生只能升一级。进士、举人出身的人到地方做官,就是一把手,而其他资格的人纵然尧舜附体,也只能做副手。
  张居正早已清醒地意识到,用人重资格而不看实绩,排挤举人、贡生和吏员,会让有志者变得无志。所以他说:“良吏不专在甲科(进士),甲科未必皆良吏。”
  1573年,张居正就以朱翊钧的名义下过这样的命令:凡是推荐官员,只论贤良与否,不论是否进士出身。
  王希元上弹劾书的半年前,在众进士出身私下谩骂声中,张居正迎难而上,又颁布举荐法令:凡官员有贤者,都应举荐,各地举荐官员要特别注意那些资格低下,但却有实际政绩的贡生和吏员。
  不要以为这只是一纸普通政令,它引起的后果不亚于十级地震。有政绩的贡生和吏员们固然心花怒放,可那些进士却黯然神伤,甚至出离了愤怒。其实这道政令并未伤害他们,倘若他们真有政绩,和从前一样照样得到提拔。问题是,他们廉价的自尊受到伤害,他们为自己和那群举人、贡生、吏员站在同一高度而哭天抢地。
  尤重要的是,按出身资格用人有利于官僚集团内部的稳定,因为出身资格的差别是一种最明显的差别。对许多高资格的官吏来说,大家都按资格和年资循序渐进,总有希望从小官熬到大官,所以大多数官员都接受这种方法。
  可张居正却清醒地意识到,这种用人制度会让官员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从而形成死气沉沉的墓道似的稳定。张居正打破了这种制度,必然会引起大部分进士出身的人的憎恨,张居正和他的战友受到攻击在所难免。
  王希元的弹劾书正是那些自命不凡、愤恨进士们的一个小突击。实际上,这两年来,吏部尚书张瀚在张居正的许可下,没少举荐出身低的官员。为什么没有人跳出来指控呢?原因就在于,这一次,朱翊钧没有同意张瀚的举荐。
  这也是张居正莫名其妙的地方。两天后,张居正来见朱翊钧,二人谈了一会儿,张居正就有意无意地问道:“皇上见到王希元的奏章了?”
  朱翊钧若有所思:“见到了。”
  张居正再问:“那您也一定见到了张瀚举荐汪玄寿的奏疏了吧。”
  朱翊钧点头。
  张居正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汪玄寿虽是吏员出身,但经过考成法,是很优秀的一个人。”
  朱翊钧急忙说:“张先生您误会了,我不批张瀚的举荐书,并非因为这个。”
  “哦?”张居正不满地发出一声,突然意识到这一态度不对,马上平和地问,“皇上发现了什么问题吗?”
  朱翊钧拿出一道折子,说:“张先生,这是汪玄寿写给张瀚的折子。这应该是公文,可汪玄寿的行文格式不对,是以私人身份写的。”
  张居正大吃一惊,想不到朱翊钧进步如此之快,居然连这么微小的细节都看出来了。他接过太监送上来的折子,果然,汪玄寿写给张瀚的这道政府公文,开头的称谓不对。
  他惊异的同时是高兴,脸上露出欣赏的神色,夸赞朱翊钧:“皇上真是英明,汪玄寿的这道折子的确有违规之处。”
  朱翊钧被他的张先生一夸,顿时兴奋起来,脸上泛着红光,继续卖弄起来:“我又看了王希元的弹劾书,发现也有问题。他说汪玄寿行贿吏部,可没有指出是谁,这是无中生有。”
  张居正有点失态地叫起来:“皇上太英明了。”
  朱翊钧在龙椅上晃动起来,掩饰不住内心的疯狂喜悦。但张居正马上又说:“皇上这样看问题是对的,但不全面。”
  朱翊钧停住了晃动的屁股,有点失望:“哦?”
  张居正稍一沉思,说道:“王希元是言官,指控别人是他的职责,但寻找证据是司法机关的事,和他无关。倘若他不是诬告,那司法机关必能找出证据来。遗憾的是,据我所知,他正如皇上所说,是无中生有。”朱翊钧展现出一种恍然大悟的模样。
  张居正继续给他上课:“王希元指控的是一个部门,而不是个人。倘若他指名道姓指控就是张瀚收贿,那皇上就该立即下令司法机关调查张瀚。做臣子的向君主反映情况应该直截了当,不能藏头露尾。如果属实,自当依法处理;如不属实,也不至于冤枉好人。”朱翊钧连连点头。
  张居正顺势询问:“那汪玄寿当县长的事?”
  朱翊钧脱口而出:“准了。”
  这个时候,张居正应该高喊“谢恩”,但他没有。朱翊钧觉得张先生还有话:“张先生还有什么话吗?”
  张居正半是询问半是考朱翊钧似的问:“皇上觉得这件事就算完了吗?”
  朱翊钧琢磨了一会儿,一拍大腿:“啊呀,对,还有王希元,他无中生有,应该惩处。来啊,传……”
  “皇上且慢!”
  朱翊钧生生把“旨”字憋回喉咙,疑惑地看着张居正。
  “皇上,如果这样就惩处王希元,必有人说皇上不调查就擅自惩处言官。”
  “那张先生的意思呢?”
  张居正回答:“先让吏部尚书张瀚代表吏部向皇上辩明,然后再让王希元为他的无中生有付出代价。”
  朱翊钧想了一会儿,连连点头:“张先生真是想得周到,就这样办吧。”
  第二天,张瀚上疏辩明,说明了汪玄寿和他吏部清白无误。同一天,朱翊钧下旨,王希元无事生非,罚薪半年,调出京城。又是同一天,吏部发文,升汪玄寿为浙江瑞安知县。
  不重资格重能力,破格用人,这就是张居正的用人之道,其实也是所有精明政治家的用人之道。
  用人唯贤
  张居正之所以改变用人制度,首先是资格低的人受到资格的限制,报国无门,灰心丧气,这会导致帝国人才的减少,另外一点就是,进士资格的官员自恃资格的庇护,骄横狂妄,不可一世,从而让官场乌烟瘴气。
  当考成法进行得顺风顺水时,山东昌邑知县孙鸣凤被人查出有贪污行径,同时还未按时收缴赋税。案件审理期间,张居正和朱翊钧有过下面这段对话。
  朱翊钧问张居正:“该如何处置孙鸣凤?”
  张居正由远及近地侃侃而谈:“臣刚执政时,国家百废待兴,问题千头万绪。在这种情况下,最先解决的应该是当务之急。在我看来,当务之急就是安抚民众。如何安抚民众呢?四个字,整肃吏治。官风不正,任何政令都会流于形式。举个简单的例子,皇上下诏免某地税粮,可某地官员竟照收不误,皇上要求地方官务实政,可有的官员置之不理,继续对上司拍马溜须,这种行为使上下不通。纵然皇帝和大臣有兴利除弊的方案,却找不到切实可靠的人去执行,所以我才开始在任用官吏上下大力气。如今已初现成效,但贪污之风仍会偶尔吹出。若要天下太平,须是百姓得安,若要百姓安生,须是官不要钱。”
  朱翊钧点头赞同,但提出疑问说:“我看了此人的档案,发现他是进士出身,何其无耻到这种地步?”
  张居正愤慨起来:“此人正仗恃自己是进士出身,所以才敢如此放肆。今后皇上用人,要考虑其实际能力和品德,不要拘泥于资格。如果被考察的人奉法守分,不肯要钱,就是异途下僚,也要提拔他;如果被考察的人贪赃枉法,不守官律,就是资格再高,也要罢黜。”
  朱翊钧频频点头,不由自主地扭头去看一排屏风。那是共为十五扇的一座屏风,中间三扇是天下疆域图,左边六扇是文官职名,右边六扇是武官职名,名列其上者都是部以下知府以上的人,上面有他们的姓名、籍贯及出身资格。
  这是张居正在执政初期特意为朱翊钧制造的、被称为“浮帖”的官员履历图:如某衙门缺某官,该部推举某人,即知某人原系某官,今果堪此任否;某地方有事,即知某人见任此地,今能办此事否。
  表面看,这是张居正让朱翊钧把用人大权攥在手里,实际上,所有的用人权力,朱翊钧必须和张居正商量。十五扇屏风不过是朱翊钧预备从政的见习课本罢了。
  他扭头去看那些屏风时,张居正适时地向他灌输“用人唯贤,不重资格”的用人之道。朱翊钧认真地听着,张居正讲完,朱翊钧若有所思地说:“我想起了汪玄寿,同样是县官,汪玄寿就比这个孙鸣凤好一百倍。”
  张居正很满意地点头,说:“县官乃一县之长,又是最基本的行政单位,所以选人不可慎。如果有贡生、吏员非常适合,何必非要用进士、举人呢!”
  张居正这样说,当然也这样做。1575年九月,山东方面上奏说,郯城和费县两处的知县出缺,现在正由东平州的同知杨果和判官赵蛟代理。杨果和赵蛟都精明强干,道德高尚,完全能胜任县长的职务,问题是,两人都是吏员出身,按从前的制度不能担任正职,因此请中央政府委派知县。
  朱翊钧问张居正:“这二人能当知县吗?”
  张居正把两人的考核成绩给朱翊钧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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