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师:张居正

第54章


真聪明人该据事理之当为,时势之可为。如果拘泥既定习俗和成规,牵强附会,恐怕正是违背上天的意志。皇上是百神之主,一举一动,百神都需俯首听命,怎么可以被区区阴阳判定拘束呢?”
  李太后露出笑容,对张居正的解释大为满意,夸赞道:“张先生说得是,就按你的意思,将皇上的婚期定于明年三月吧。”
  张居正谢恩,马上进入正题:“国家之乱,全是因有心宽纵。元王朝就是太宽纵,到后来不可收拾。天下之事以为不足虑者,则必有大可虑者。”
  朱翊钧没听明白,急忙问:“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
  张居正偷偷看了李太后一眼,李太后已收了微笑,正冷若冰霜。他长出一口气,决定说下去:“太后无欲无求,一心向佛,天下臣民敬仰得五体投地。但大赦一事,还要从长计议。”
  李太后“嗯”了一声,突然转了话题:“张先生,我记得《论语》中有个人叫季康子,他执政时对盗贼很伤脑筋,于是请教孔子。孔子对他说了一句话,不知张先生可知道?”
  张居正当然知道,他肚子里有儒家的所有货:“臣知道。孔子对季康子说,如果您不贪图财物,即使奖励他们盗窃,他们也不会去做的(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
  李太后点头,别有用心地看向张居正:“您觉得孔夫子这句话如何?”
  换作别人,一听说是孔夫子的话,当然双手双脚赞成,但张居正从不这样,他最赞赏王阳明的一句话:“如果一句话能和你的心相切合,那纵然是贩夫走卒说的,它也是真理;如果一句话不能和你的心相切合,即使是孔夫子说的,它也不是真理。”
  虽然他还没有搞明白李太后掉书袋的用意,不过他还是认真地向李太后诉说自己的见解。他认为:“明君以杀止杀,从未听说过以慈悲治国而能把国治好的。孔子这句不能孤立地去理解。当时鲁国已失政,官不官,君不君,孔子这句话是希望做官的人能克制自己的欲望,并非说在上者没有欲望就可以平息盗贼。人的本性是纵情恣意的,有欲望而不能得到,就会去做盗贼。在上者的表率作用固然重要,可毕竟有限。犯法者必诛,才可让人惧怕,惧怕后才会控制自己的欲望,时间一久,他们才会真的无欲无求。”
  李太后笑了,缓缓说道:“我明白张先生的意思了,张先生刚说我无欲无求,看来我这吃斋念佛,对江山是没啥用处啊。”
  张居正慌忙叩头:“臣不敢,臣没有这样的意思。”
  “快快请起,”李太后也有点慌,“我只是随口一说。”
  张居正重新站起,谈到正题:“春生秋杀是天道运行的标志,雨露霜雪是万物发育的缘由。如果一年里,有春生而无秋杀,有雨露而无雪霜,那很难想象这一年会是什么样子。天既然有春生秋杀,明君就该有赏罚予夺。今年秋后问斩的罪犯中,我看到有劫财杀人的,有故意杀人的,有杀无辜一家三口的,这些罪行都是绝灭天理、伤败人伦,为仁义之人所深恶痛绝,老天必欲除之而后快的。老天欲诛之,皇上却要赦之,这岂不是有违天道?”
  李太后叹道:“其实啊,我是看到他们被各种刑罚处置时惨不忍睹,很是可怜。”
  张居正几乎脱口而出:“那太后可否见过他们杀人之时的惨状?”
  “这……”
  “太后信佛,佛家说有地狱,据说在地狱中有很多魂魄,无法超生也无法快乐,就是因为他们被冤杀而死,而杀害他们的人还在人间活着。如果我们不杀掉罪大恶极的那些人,怨气充斥地狱,会直冲人间,到那时,恐怕连释迦牟尼来了,都无济于事了。”
  李太后想不到张居正会以彼之道还治彼身,顿时没了脾气,思路辗转半天,才又吐出一句连自己都厌恶的话来:“其实呢,我就是想延缓他们几天生命,佛有好生之德……”
  说不下去了,张居正及时帮她摆脱了尴尬:“这些人已经司法审核,死刑是难逃的,纵然让他们多活几日也终究一死。但到了该处斩他们的时候却没有处斩,百姓们就会议论纷纷,认为国家法令不行,皇上不遵循天道。民心一动,后果不堪设想啊。”
  李太后已被张居正说教得筋疲力尽,抑郁地摆了摆手说:“张先生不必说了,就按法令办吧。”
  张居正已看出来,李太后不高兴,而且很不高兴,他必须要给李太后留足台阶,这就是政治艺术。他开口道:“太后如果不忍尽杀,还有个办法。先挑选重罪者杀掉,其余的罪犯等皇上大婚之后再杀。”
  李太后仍不高兴,但张居正还是替她的慈悲心考虑了,所以只好装出高兴的样子来说:“张先生太费心了,还是就按法令执行吧。”
  张居正敞开嗓子,极为洪亮:“臣遵旨。”
  唯有一板一眼地执行法律,民生才可安定,国家才得到保障,这是张居正的治国之道。
  第三部 巅峰之后
  
第一章 不许孝
  困境来了
  1577年九月二十五,秋高气爽。志得意满的张居正在内阁接到了老家的来信。信并不厚重,摸上去似乎只有单薄的两页纸。他漫不经心地打开信时,右眼突然跳了几下,这不是好征兆。看到一半时,他的脸色已变,果然不是好事:他的父亲张文明在十二天前去世了!
  信是他老娘写的,内容凄怆,最后一句话简直让张居正心都碎了:家境凄凉,望尔早归。
  张文明其实早就病了,1577年夏天,他就病得已不能走路。当时张居正就想请假回家看望父亲,但被李太后挽留。理由是,此时此刻离不开张先生,况且皇上的婚事临近,张先生无论如何都不能离开。
  张居正没办法,索性决定在朱翊钧大婚后再回家。不过这段时间,张居正异常焦虑。他和父亲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十九年前。十九年父子不能相见,纵是大逆不道之辈,也不能释怀。那段时间,张居正几乎度日如年,最盼望的一件事就是朱翊钧抓紧时间结婚。想不到的是,朱翊钧的婚事连个鬼影都未见到,老爹就离开了人间。
  他捏着信纸,信纸有韵律地颤动。吕调阳和张四维早已察觉到张居正的情绪不对,突然看到张居正眼眶湿润,嘴角抽搐,急忙凑过来看那封信。张四维一目十行,先看完,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叹息。过了一会儿,吕调阳也附和了一声叹息,然后对张居正说:“张大人遭此不幸,我等也很悲痛。希望大人以国家为重,不要过分忧伤。请您先回府歇息,我等即刻上疏皇上。”
  张居正已从万分悲痛中清醒过来,但神情茫然,看了看吕调阳和张四维,艰难地站起,把信装好,整理了桌案上的公文,怅然若失地走出了办公室。
  吕调阳和张四维很快就将张居正父亲的死讯上报了皇帝朱翊钧。朱翊钧写信给张居正说:“今日知道您父亲已离世十余日,我很悲痛。先生哀痛之情,我能理解。不过天生先生,非寻常者可比。我年纪还小,还希望先生节哀,为江山社稷着想,这是人间最大的孝。”
  这封信之外,朱翊钧还赐给张居正很多奠礼,并要吕调阳嘱咐湖北江陵地方官好生照理张文明的丧事。
  朱翊钧的安慰并未减轻张居正的悲伤,三天后,张居正咨行吏部,由吏部向朱翊钧递交丁忧的请求。他在家满面戚容地打点行装,准备上路。
  “丁忧”是指臣子遇到祖父母、父母的丧事,自得到丧事之日起,不计闰月,守制二十七个月,期满之后复职。
  朱翊钧一得到吏部的信,马上跳了起来:“什么?张先生要回家三年?我的婚礼怎么办?谁来给我讲课?国家大事谁来办?绝对不行,张先生不能走!”
  吏部官员小心翼翼地说:“丁忧是祖宗之法,礼仪根本啊。”
  朱翊钧“哦”了一声,转动了许久眼珠,最后说:“容我再想一下。”
  没有人知道他要想什么,因为这五年来,他就没想过什么,他的大脑是张居正。如今没有了大脑,他如果能想出东西来,那就是奇迹。
  冯保在想,想得异常深邃,他是一面想一面快马加鞭去了张居正家里。
  张居正身穿孝服接见他,冯保屁股都未坐稳,劈头就说:“张大人糊涂啊。”
  张居正一愣。冯保不等张居正发问,就说:“你要丁忧,这是轻率,糊涂啊,你不能走!”
  张居正不禁有点恼火:冯保这禽兽下面没了,孝心也被连带割了吗?死了老爹还不回去,那和禽兽有何分别!
  不过这时,张居正没有心情生气,只是淡淡地说:“回家守孝,这是传统,也是制度,我岂敢违背?”
  冯保气急败坏:“张先生真不能走,如果你走了,皇上怎么办,国家朝政谁来处理?”
  张居正仍是一副淡淡的口吻:“我只回家三年,以三年事父,终身事皇上,忠孝两全。”
  冯保冷笑:“张先生真是奇思妙想,您这一走就是三年。说句不好听的,就是您在,还有人觊觎您的位子,您这一走,恐怕很难回来了。”
  张居正不置可否。冯保指着窗外内阁的方向:“张先生恐怕还不知道吧?您还没离开京城呢,吕调阳就在内阁堂而皇之地接受翰林们的道贺了。您现在静下心来,仔细聆听,应该还能听到他们的欢声笑语呢。”
  张居正悚然。明制,首辅去位三日之后,次辅便可将座位从内阁的右边搬到左边,翰林院学士们和内阁僚属都要穿红袍到内阁道贺,这种道贺意味着次辅升级为首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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