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师:张居正

第55章


吕调阳是老实人,并没有搬椅子,可仍美滋滋地接受了翰林学士和张四维的祝贺,这群人有说有笑,打破了五年多的内阁严肃气氛。
  冯保见到张居正的脸色渐渐难看起来,是冷酷而非悲伤,所以添油加醋道:“您总说吕调阳是老实人,可在权力面前,病猫都成猛虎。纵然吕调阳没有异心,张四维呢?纵然他们二人都没有异心,三年之后人事变迁,您敢保证应付得了吗?”
  冯保的话没错,帝制时代,人亡政息是定律。政治场中,人走茶凉也是定律。纵然将来回来仍能掌控大局,可五年来的努力必会被继任者连根拔起,没有人愿意自己五年来的辛苦白费。
  张居正只犹疑了一会儿,在冯保饥渴般的期盼中脱口而出:“可惜我已让吏部递交了丁忧申请。”
  冯保腾地从座椅上站起来:“只要张先生有心,剩下的事交给我!”说完这番话,冯保一个利索的转身,自信满满地走出张家。
  望着冯保的背影,张居正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这口气的味道极为复杂,是老爹还是权力,连张居正自己都不清楚,到底是哪种味道更重些。他只知道冯保是个有本事的人,只要答应下来的事,没有办不了的。
  冯保从张居正家出来后,就跑回宫中见李太后。他把张居正的憔悴先说一遍,然后就说到张居正的丁忧,最后加了一句:“张先生不能走!”
  李太后兰心蕙质,当然明白冯保的意思。这位女中豪杰当即拍板:“那就把张先生留下!”
  冯保谨慎地问道:“不知皇上的意思是?”
  李太后看了冯保一眼,这种事她李太后就能做主,但她从冯保的眼中看到了另外的意思。是啊,朱翊钧从年龄上来说已不是小孩子,很多事应该征求下他的意见了。
  朱翊钧有意见,意见就是,张先生应该不能走。
  李太后听了朱翊钧的意见,大为不满:“可曾下旨挽留?”
  朱翊钧摇头。
  李太后气不打一处来,怒道:“那你还等什么!”
  朱翊钧愕然,小声道:“朕不知该如何挽留。”
  李太后也愣住:“是啊,丁忧是祖宗法制,皇帝也不能违法啊。”
  冯保适时地说道:“皇上,可夺情。”
  “夺情?”朱翊钧和李太后看着冯保,冯保的胖脸洋溢着光芒。
  “夺情”,通俗而言,就是要臣子不许丁忧。在明代历史上,有太多的先例。也就是说,皇帝用“夺情”留下丁忧的大臣符合祖制的传统,自然也就符合法律。
  于是,张居正就回不去家了。但张居正来了劲,非要回家。于是他和皇室上演了一场“回不回家”的拉锯战。
  不许回家
  张居正在冯保去他家的第二天就收到朱翊钧的圣旨。朱翊钧说:“您受先皇所托辅佐朕,朕如今年幼,您怎可说走就走?守孝当然要,可君恩尤重。折中一下,给你四十九天假,你在北京守制。”
  这道圣旨很快在朝廷引起反响,伶俐的户部侍郎李幼孜彻夜不眠,全方位考虑这件事。第二天,他就上了一道奏疏,声称国家离不开张首辅,所以必须夺情。
  李幼孜的奏疏并未吸引张居正的眼光,因为他正把全副精力用在写奏疏上。在这道奏疏中,他虽然还说回家丁忧,也说了“臣用三年时间事父,用终生事君”的话,可语气已不十分坚定。他说:“皇上您说‘父制当守,但君恩尤重’,我怎敢不斟酌这两件事的轻重呢?”
  朱翊钧再发“夺情”圣旨:“朕顷刻离您不得,怎能长待三年?况且先生紧系社稷安危,不能离开,也不要再固请。”
  以今天的眼光看,人家死了老爹,你用权力不让人家守孝,这显然违背客观人性。但在中国古代,君父之恩是相等的。况且张居正自己也说过这样的话:“真正的君子,澡心浴德,以整个身心侍奉君王和亲人。在家事亲,在庙堂事君。事君就要鞠躬尽瘁,不能说劳苦;事君时,这副身体就是君的,亲人先放一边。当离开庙堂回到家中,这副身体就是亲人的。”其实这段话是说,事君和事亲一样重要,所以事君所以事亲,要看你身在何处。
  在李太后和朱翊钧看来,张居正身在庙堂,又受先皇所托,就该把“事君”放在第一位,其他一切事都要退后,即使是他死爹的事。站在张居正的角度考虑,抛掉对权力的欲望因素,他也不能离开。“主少国疑”,他怎能轻易拂袖离开?
  可理性在很多时候都会败给人性,张居正思来想去,终于违背朱翊钧的圣旨,又上奏疏,请求回家守制。这道奏疏陈情哀哀,是一篇绝妙文章。
  他对朱翊钧说:“臣尚有老母,年亦七十二岁,素婴多病,昨有家人到,致臣母意,嘱臣早归。田野之人,不知朝廷法度,将谓臣父既没,理必奔丧,屈指终朝,倚间而望,今若知臣求归未得,相见无期,郁郁怀思,因而致病,则臣之心,益有不能自安者矣。皇上方以孝养两宫,何不推此心以及臣之母乎?”
  针对朱翊钧说“顷刻不能离卿”的话,张居正说道:“臣之不肖,岂真有卓荦超世之才,奔逸绝尘之力,惟皇上幸而用之,故臣得尽其愚耳!今在廷之臣,自辅臣以至于百执事,孰非臣所引荐者?观其器能,咸极一时之选。若皇上以用臣之道而用诸臣,诸臣以臣心之忠而事皇上,将臣平日所称圣贤道理,祖宗法度,此两言者,兢兢守之,持而勿失,则固可以端委庙堂而天下咸理。是臣虽去,犹未去也,何必专任一人,而使天下贤者,不得以各效其能乎?”
  说完这一大段,张居正加重语气,说回家守制并非是求得解脱,没有忘记先皇托孤之事,自己精力还旺盛,报国的时间很多:“愿赐臣归葬,使得身自负土,加一篑邱陇之上。过此以往,死生惟陛下所用之,臣死且不朽矣。”
  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朱翊钧的圣旨更为诚恳动人:“连日不见先生,我心若有所失。四十九天犹嫌太长,何况是三年?先生平日所言,我无一不从,今日这件事,您就从了我这一回吧。”
  朱翊钧这次是铁了心要把张居正留住,他和吕调阳与张四维说:“张先生即使再上一百本,我也不准。”说完这句话,他看了吕、张二人一眼,意味深长地说,“官员们要知道朕的心。”
  这是个积极的暗示。朱翊钧此时希望的就是有官员站出来,为他对张居正“夺情”擂鼓助威,推波助澜。其实不必吕、张二人故意传播皇上的心思,多日以来,所有官员都明白,张居正的“丁忧”要泡汤了。
  皇上既然已发出积极的信号,一向鼓吹为君王排忧解难的臣子们没有理由还大眼瞪小眼。于是,御史曾士楚和言官陈三谟陆续上疏,请留张居正。
  明眼人一听到这二位的名字,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曾士楚和陈三谟都是张居正的言官,多年来没少给张居正排忧解难。如今他二人先后跳出来,说明这里面有问题啊。据说,两人上疏请留张居正后,“人心顿死,举国若狂”。
  朱翊钧没有发现谁的心死了,也没发现国家人民成了疯子。他对曾士楚和陈三谟适时的表现大为满意,迅速命令吏部尚书张瀚慰留张居正。
  张瀚是张居正一手提拔上来的,用时人的话说,他是张居正夹袋中的人。他自己也不讳言吏部尚书这个职务是张居正赏赐的。按人性,此时最该上蹿下跳挽留张居正的就该是他,可他没有。在朱翊钧挽留张居正的过程中,身为吏部尚书的他,无动于衷。朱翊钧的圣旨一下,他才极不情愿地召开会议。
  吏部左侍郎何维柏第一个发言:“大臣丁忧守制,天经地义,这事恐怕没得商量。”有官员叹息说:“皇上要夺情,这也是天经地义的。”
  吏部官员议论了一上午,张瀚一言未发。直到会议结束时,他才慢吞吞地说道:“大学士奔丧,应该加恩,这是礼部的事啊,和我们吏部有什么关系?”
  这段话透露出的信息是,他不想挽留张居正,但也不想得罪张居正,他把皮球踢得远远的。问题是,他这是掩耳盗铃,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按制度,皇帝的圣旨发到六部后,还要到六科备案。吏科言官王道成直到第三天还未等到那道圣旨,于是去请求张瀚履行圣旨,挽留张居正。
  张瀚这几天眼看着上疏挽留张居正的官员越来越多,愁肠百结。在他看来,张居正就该回去守制,否则就不符合传统,就不是好人。他把一肚子邪火发到王道成身上:“万古纲常要被人践踏,你也助纣为虐吗?”
  王道成大吃一惊:“这可是皇上的意思,张大人您糊涂了?”
  张瀚捶胸顿足,哆嗦着双手,说:“好,好,我明天就去见张居正,你们这群人啊,不知体统啊!”
  张瀚说到做到,真的就带着吏部附和他的官员来到张居正府上。张居正一听张瀚来了,大为高兴,可几句话后,张居正可就怒火中烧了。
  张瀚劝张居正应该回家守制,一来尽人子之职,二来遵循国家法度,三来给天下士子做了榜样,可谓三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张居正内心汹涌,但脸色不变。等张瀚一番长篇大论后,他才缓缓地说:“您没见到我几次三番地上疏请辞回家吗?皇上不让我走,我能有什么办法!张大人也是臣子,试问皇上不允,我如何走?”
  张瀚咳嗽了一声,道:“您的诚意还不够。”
  这真是王八蛋才能说出来的话,老爹死了,要回家奔丧的诚意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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