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师:张居正

第56章


张居正火了,站起来道:“请张大人教授一下我!”
  张瀚发现张居正火了,急忙也从椅子上站起来,嗫嚅着要说什么。
  张居正大手一挥:“送客。”
  吏部的官员像丧家之犬一样,逃出了张居正家。
  两天后,王道成和御史谢思启弹劾张瀚与何维柏,说他们无大臣之礼,不为皇上分忧。朱翊钧发了雷霆之怒,勒令张瀚退休、何维柏罚薪三个月。
  张瀚离开京城时,脑海中翻腾起他和张居正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张居正对他说:“昨天雨后去上班,很多人都穿着新鞋,但道路泥泞,全蹑手蹑脚走路,恐怕玷污了鞋子。有人的鞋子一旦沾染泥巴,就不再顾惜。居身之道,亦犹是耳。倘一失足,将无所不至矣。”
  张瀚对张居正这段话刻骨铭心,所以他自认为自己从做官到被迫退休,鞋子始终没有沾染泥泞。对张居正的赏识之恩,他在后半生絮叨个不停。
  张瀚的离开,预示着张居正的“夺情”已成定局,凡是阻挡张居正留任的人都是飞蛾扑火。张居正也自以为万事大吉,摆出了自己的底线。不丁忧可以,他有五个条件:第一,二十七个月的薪水和奖金,他一概不收;第二,朝廷所有祭祀吉礼,他概不参与;第三,入侍讲读,在阁办事,穿孝服(青衣角带);第四,章奏具衔,准加“守制”二字;第五,仍希望明年乞假葬父,迎老母来京。
  朱翊钧立即做出回复:“第一条不可,张先生清廉,如果没有俸禄,靠什么养活自己?最后一条,明年再说。”
  “夺情”大功告成,朱翊钧很高兴,张居正的伙伴们也很欣慰,只有张居正本人,内心突然升起一股不安。这种不安深藏着,时不时地跳出来提醒他一下,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按心学大师王阳明的理论,人心所以不安,是因为思虑太多。思虑太多,是因为做的一些事违背了良知。以这种理论来解释张居正内心深藏的不安就是这样的:他和父亲张文明的感情远没有人想象的那么深厚。首先是十九年不见,父子之情全靠书信维系;其次,张文明和张居正在志趣和事业上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张文明爱钱,没有远大理想,张居正的理想比天还高;最后,自张居正担任首辅后,张文明没少给张居正找麻烦。所以张居正回家守孝,绝大一部分原因是遵循传统文化。
  张居正受中国传统文化影响至深,又对权力无限热爱,在孝和权力上,他最终选择了权力。可良知告诉他,这是不对的。他的忧虑和不安正是良知在发挥作用。实际上,他不是个对权力本身极度热衷的人,他只是把权力当成手段,最终目的还是为了这个国家。这也可算作是他的良知。正是这两种良知的交互作用,使得他一会儿觉得被夺情是天经地义的,一会儿又觉得不回家守孝有违人性。
  人所以强大,是良知的力量,而有时候脆弱,也是良知所导致的。
  吴中行开炮
  中国历史上有两样东西最害人,一是革命,二是名教。天下许多罪恶,都借这二者之名而行。所谓“名教”,指的是以正名分为中心的封建礼教,守孝就是其内容之一。在那些卫道士眼中,无论如何,张居正都没有回家守孝,这就是违反名教,天下人都该对其口诛笔伐。
  政府官员们齐聚一堂,义愤填膺地议论起来。有人吐沫横飞道:“五行之属三千,罪莫大于不孝。孝道乃人伦之本,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义。连天子都该遵守,他张居正居然违背,这是抽了我们读书人的耳光。”也有人说:“丁忧是法律规定,如有官员死了老爹老娘不上报,还会得到严惩。张居正不丁忧,不但践踏了纲常,还践踏了法律!”还有人痛心疾首道:“张居正老爹死了,不奔丧也就罢了,居然还不避位,是可忍孰不可忍!”
  大家喧哗起来,有人开始号啕大哭,为名教而哭,为儒家教统而哭。这种情势使我们产生一种感觉,张居正不丁忧意味着世界末日来了。
  在这场撒疯般的集会中,有一人始终冷眼旁观,静耳倾听。当大家陆续散掉去吃花酒后,他踏着初冬的寒露回到家中,关起大门,正襟危坐于桌前。在闭目沉思了许久后,他呵了双手,取出笔在纸上郑重其事地写下八个字:谏止张居正夺情疏。接着是内容,可谓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最后,他写上自己的大名:吴中行。
  吴中行,1571年的进士,座主正是张居正。刚步入仕途时,他对张居正相当有好感。这大概是对比的结果,当时高拱在位飞扬跋扈,而张居正沉静内敛,所以吴中行偷偷和张居正走得很近,并且向张居正表达了自己的崇拜之心。在他眼中,仅从办事能力上而言,如果一张一百分的试卷,高拱和张居正都能答一百分,但如果把性格因素拉进来,高拱答一百分已用全力,而张居正答一百分,是因为试卷分数只有一百分。
  但吴中行对张居正这种崇拜不是没有底线的,底线就是名教。张居正不回家丁忧,就是践踏名教,这让吴中行对张老师的美好印象一扫而空。但他对张老师还是很尊敬的,所以在《谏止张居正夺情疏》中,他把责任推到了朱翊钧身上:“居正父子,异地相隔,音容不接者十九年,一旦长弃数千里外,陛下不让居正匍匐奔丧,抚棺而哭,必欲其违心抑情,愁眉苦脸在庙堂之上,这岂是君恩?”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段话都合情合理。
  这份上疏,吴中行写了两份,在把一份呈上后,他又揣着另一份去拜见张居正。
  张居正看了奏疏,愕然道:“已经奏上了吗?”
  吴中行不卑不亢地说:“没有奏上,是不敢让老师看的。”
  张居正冷冷地道:“真能捣乱。”
  吴中行发现了张居正冷酷的眼神,急忙回避,扯起了别的:“老师您知道吗?昨天夜里有一颗彗星,从西南方直射东北,苍白的尾巴,像一道几丈长的白虹。天文家说,这颗彗星从尾星、箕星,翻过牵牛星,一直扫射到织女星,这真是个大变异啊。天文方面的官员已经报告给皇上了。”
  张居正知道,昨天晚上的确有彗星,北京城所有人都看到了那寂寞孤独的彗星划过天空的样子。吴中行此时说这种事,显然是在暗示他,因为他不回家丁忧,上天用这种变异来警告。
  张居正不信鬼神,但信传统。朱翊钧同样如此,所以吴中行的奏疏上去几个时辰后,朱翊钧就下诏要百官修省。百官当然也可以请皇上修省,可以说,吴中行在这方面占了先机。
  他虽然占了先机,却没有收获。朱翊钧扣住他的奏疏不发。吴中行自有他的办法,他扯开嗓子,在政府里到处散播自己的英雄业绩。
  人情汹汹。1577年十月初七,终于有人来附和他了。此人叫赵用贤,只是个翰林院检讨,微不足道的一个小角色。
  赵用贤大言不惭地给朱翊钧出主意说:“其实可以用先朝故事,让张居正奔丧归葬,回家待四十九天,然后再回朝。”
  吴中行在他的奏疏中也提到这样的办法。两人恐怕没有坏心,可问题是,“夺情”明明已尘埃落定,他们非跳出来说道一番,这正如星星之火,搞不好就会燎原。
  张居正怕的就是这个。有人曾安慰张居正,这两人无论是身份还是奏疏的内容,都不值一提。张居正冷笑道:“两人是想出名,想疯了。”随即又叹息道,“好名真是害死人,我担心他们是引线,会引爆一座火山。”
  他们果然就是引线,火山很快爆发。1577年十月初八,刑部的两位中级官员艾穆、沈思孝联名上疏,请朱翊钧允许张居正回籍守制。他们以一副万分沉痛的语气说:“社稷所重就是纲常,而元辅大臣,则是纲常之表率。如果连纲常都不顾,社稷怎么能安?居正难道不是人子吗?如果是,为何失去父亲而方寸不乱?位极人臣,反而连个草民的道德都不遵守,何以对天下后世?”
  张居正看了之后七窍生烟,朱翊钧也发了雷霆之怒。正如张居正所说的那样,夺情事件本来已完,偏偏自己的门生吴中行抽风似的跳出来搅和。他这一搅和,沉浸多年的言官们看到有了用武之地,如果不做点什么,那真是死不瞑目。张居正恨吴中行,更恨艾穆和沈思孝。
  朱翊钧比张居正还要恨,因为夺情这件事不是他一人决定的,而是老娘李太后和冯保与他一起商量的。他没有独裁,却获取了骂名。他气呼呼地问身边的冯保:“这群人到底怎么回事,难道他们不知道此时江山社稷离不开张先生吗?张先生走了,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张先生走了,他们能承担起张先生的责任吗?”
  冯保说:“皇上您想啊,他们是把矛头对准的您,在忌惮张先生的情况下藐视您。”
  朱翊钧的神经被挑起来:“这群人的屁股是痒了,廷杖如何?!”
  冯保说:“皇上英明。”
  众人齐救四官员
  要对四位上疏官员廷杖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北京城。这是非同小可的事,廷杖足以要人性命。
  吏部尚书马自强有悲天悯人之心,慌慌张张地去拜见张居正。
  张居正正在孝帷里匍匐着,马自强来的目的,他心知肚明,所以他懒得起来。马自强极力为吴中行等人解释,他说:“这是群年轻气盛的少年,冒昧无知,但他们的出发点是好的,为了国家,为了社稷,为了苍生,他们并非是有意攻击首辅大人。”
  张居正跪起来,面无表情地说:“我正在居丧,管不了外面的事,请马大人谅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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