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师:张居正

第57章


  马自强发现了张居正的冷淡态度,但觉得自己既然来了,就不能白来,于是又说:“皇上震怒,只有您能上疏营救他们,才可免去一场大祸啊。”
  张居正本来已把身子匍匐下去,听到马自强的这番话,身体像弹簧一样立起来,恼怒道:“皇上震怒,我能营救?!马大人,你太高看我张居正了!我张居正只是人臣,怎能干扰君王的意志?请回!”
  马自强见再求情下去,也是热脸贴冷屁股,只好神情黯然地离开。
  张居正在孝帷里先是一阵冷笑,接着就是一声叹息。他的这声叹息有深深的凄凉:四根搅屎棍中,吴中行是他的门生,艾穆和沈思孝是他的同乡。在这点上,他比严嵩还惨,严嵩在位十几年,从未有同乡攻击过他。一想到这里,他的肺就如炸了一样,心脏剧烈刺痛。他又想到马自强:这人脑子是不是被门夹了,居然来向他替攻击他的人求情!
  向他求情的人不仅是马自强,翰林院的官员们最先行动起来,他们联名上疏请朱翊钧取消对那四个年轻气盛的官员的廷杖。但这份上疏如同进了墓道,朱翊钧毫无回音。
  官员们走不通皇上这条路,又调头走张居正的路。马自强的失败是教训,于是他们曲线救国。翰林院官员沈懋学和张居正的儿子张嗣修是同学,他写信给张嗣修,请他和张居正求情。一连去了三封信,张嗣修都没有回信。张嗣修也有难处,他不敢和父亲张居正说。
  沈懋学又去找李幼孜,他知道李幼孜和张居正关系不错。想不到的是,李幼孜不阴不阳地答复他:“张首辅不奔丧有大道在,岂是竖儒所能知?”
  沈懋学气得哇啦怪叫,不禁脱口而出:“看这架势,张居正原本请求守制,现在却是有意不丁忧,居然还振振有词啊!”
  他挑事,把李幼孜的信散播,这就激起了很多传统卫道士的极度反感。他们虽然反感,怒气冲天,可仍阻挡不了廷杖命令的发布。
  翰林院学士王锡爵是正义凛然,并肯为真理而奋不顾身的人,他集结了翰林院诸多学士,来见张居正。张居正在孝帷里守丧,晾了他们大半天。王锡爵急了,也不顾体统,径直闯进了孝帷面前,请张居正搭救吴中行四人。
  张居正平静地说道:“圣怒太严重,说不得。”
  王锡爵反应极快:“圣怒严重,也是完全为的相公。”
  张居正看了王锡爵一眼:“请回吧,守丧期间不便见客。”
  王锡爵来了劲:“您守丧期间,还会批阅奏折?您守丧期间,还能推荐别人?您分明是度量狭小,见死不救,假天子之手以泄私愤!”
  这些话是王锡爵冒着无比勇气和风险说的,在这种时候,胆小如鼠的人都会离张居正远远的,王锡爵说完这段话,就等着张居正的雷霆之怒。大出他意外的是,张居正虽然脸色铁青,嘴唇发紫,却没有动怒,如同遭了瘟一样垂头丧气。
  他看着王锡爵,把他当成生平的知己,缓缓道:“你说我度量狭小,我请问,这件事是谁先挑起来的?你们真以为我不想回家看望老爹,皇上的旨意在那里,我如何走?外面人言汹汹,我能救得了他们四个,你敢保证后面不会有人再跳出来拿‘夺情’这件事做文章?我看,你们还是饶了我吧,不要来求我。试想,如果我去皇上面前向这四人求情,皇上怎么看我?如果我真去求情,那岂不是助长了这些人的气焰?”
  几个问句把王锡爵问得目瞪口呆,但我们说过,他是有急智的人,腹中已有草稿。可当他正要说话时,张居正用一个石破天惊的动作堵住了他的嘴:他突然向王锡爵跪下,“咚”的一声磕了个响头,声音近乎哀求地说道:“大家要我走,偏是皇上不许我走,我有什么办法?只要有一把刀子,让我把自己杀了吧,你们也好心安!”未等王锡爵反应过来,张居正的手中突然多了一把匕首,夸张地要抹脖子。王锡爵下意识地去抢刀子,张居正号啕起来:“让我死了吧,只有这样,你们就安心了!”
  王锡爵把刀子甩到一旁,看着近乎疯狂的张居正在那里以头撞地,惊慌地站起来就跑。王锡爵不是被吓跑的,而是被张居正的反常惊跑的。正如十几年在你眼前一大家闺秀,突然变成了荡妇,任是谁,都会被惊到。
  王锡爵跑出孝帷,那群翰林院学士看到他苍白的脸色、飘忽的眼神,明白事情必然不顺,于是全都跟着王锡爵跑出了张居正家。
  那个张居正撒泼的场景,深深留在王锡爵脑海里,一生未泯。
  张居正撒泼,被记入正史,当然是贬大于褒。如果我们设身处地想想,倘若不用这招,他真的很难堵住那些穷嚼蛆的嘴,堵不住他们的嘴,这群人就会一直来,不把他气死,也会把他烦死。
  救人没有错,但要看救什么人。救仇人,那是愚蠢,张居正明白这个道理,可惜那群官员不明白。于是,四位官员的廷杖的执行,就是注定的事了。
  明代的廷杖用四个字可以概括:血肉横飞。其程序是,将受刑人的裤子褪到膝盖处,趴在地上,两名行刑员用棍子一前一后地敲打屁股和大腿。行刑员都受过特殊训练,几棍子下去,受刑人的屁股以后就不能用了。
  1577年十月二十二,吴中行和赵用贤受廷杖六十,吴中行受刑后,已经气绝。幸亏有人叫来医生将其救活,割下几十块大腿上的腐肉。赵用贤是个胖子,受刑下来仍有气息,不过大腿上割下来的腐肉也有手掌那么大,他后来剑走偏锋,把那块腐肉风干,留给子孙做传家宝。
  吴、赵二人受刑之后即被驱逐出京,代价是昂贵的,但收获也很丰盛,他们美名远扬,成为天下士子口头上的真君子。特别是吴中行,简直大名垂宇宙,直到清朝时,还有言官把他当成“文死谏”的祖师爷。
  艾穆和沈思孝所受到的惩罚比吴、赵二人重,他们得到了八十廷杖,廷杖之后侥幸未死,发配边疆充军。
  但人们看到这四人的悲惨境况后,都紧闭了嘴巴。肉体的惨痛有时候就是这样,能震慑人的心魄,让你闭嘴。原本一些咋咋呼呼的人现在突然想到孔子的话,“君子讷于言而慎于行”,又想到老子的话,“善者不辩,辩者不善”。几根棍子让他们闭嘴了,张居正在孝帷里长出一口气:结束了。
  世间法则之一:你越是预想到的事,它越不会发生,发生的事,永远都是你没有想到的。
  一个叫邹元标的人,突然在众人噤若寒蝉的压抑气氛中跳了出来,掀起另一轮风暴。
  邹元标再掀波澜
  邹元标是江西人,九岁即读通儒家经书,二十岁时出游,遍历名山大川,到天下各个书院踢场子,因其学富五车,又能言善辩,所以在辩才上无人是他的对手。他的志向也异常远大,认为男儿当自强,有道德的人就不能消极退让和放弃指责。1577年,他中进士,到刑部实习,苍天有眼,他赶上了张居正夺情事件,以他的性格,这正是他大显身手的机会。
  他连上两道奏疏,请朱翊钧允许张居正回家丁忧。但很遗憾,他位卑言轻,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吴中行等四人被廷杖时,冯保特意命令全体京官观赏。在血肉横飞和受刑人的惨叫声中,邹元标的雄性激素加速度升高,他有了出生以来从未有过的快感。廷杖完毕,大家都去救人,他却从袖子中抽出一封信,交给小宦官。
  小宦官问:“何事?”
  邹元标平静地回答:“请假。”
  小宦官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邹元标这封信是弹劾张居正的,大概没有人能想得到这么变态的人,刚观看完行刑场面却去犯相同的错误。小宦官把邹元标的信交给冯保,冯保看后惊骇道:“真有不怕死的啊!”
  这封信很快就到了张居正手上,冯保派人特意提醒张居正:看信之前要有个心理准备,因为邹元标这小子的话说得太难听。
  张居正是见识过大风大浪的人,不会被人骂死,可看了邹元标的弹劾书,还是气得浑身发抖,险些晕厥。
  邹元标的这份弹劾书,大有泼妇骂街的神韵。他首先批驳朱翊钧对张居正“有利社稷”的评价,他说张居正虽然有才,但学术却很异端。志向虽正,却刚愎自用,设施乖张。接着他对朱翊钧说:“您应该自立,不要总被张居正牵着鼻子走,否则这辈子就算完了。”然后猛地拐到张居正身上,“张居正经常说‘世有非常之人,然后办非常之事’。我看他果然够非常的,连老爹死了都不回家奔丧。守孝是五常之道,他践踏大道,留恋权位,这是违背良知的禽兽行为!”
  自夺情事件以来,还没有人说张居正是禽兽,邹元标开了个先河,他付出的代价自然也和别人不同:他被廷杖八十。冯保告诉行刑员:“给我好生打着。”很多人认为邹元标必死无疑,想不到他凭着胸中的浩然正气,坚持下来,被发配边疆。虽然如此,张居正还是给他的肉体留下了永不磨灭的痕迹,他从此成了个瘸子,直到四十多年后,如果坐久,还会突然从椅子上摔下来。
  据说被驱出京城后,张居正还派了杀手去宰他。幸运的是,这名杀手追错了路,邹元标才逃过一劫。若干年后,邹元标重回北京,担当重要官员。当时已是熹宗天启皇帝(朱由校)末年,他眼见国事败坏,才想起张居正的好来。他拄着拐杖四处奔走,为张居正平反,并每夜焚香,祈祷上天能再降下一个张居正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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