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师:张居正

第58章


有人问他:“你不记得自己屁股被打烂的事吗?那可都是拜张居正所赐啊。”他却苦笑道:“年轻时太无知,现在明白了,恐怕已晚了。”
  人只有到末世时,才会想到那些力挽狂澜、顶天立地的伟大人物的好。
  邹元标用残废换来了天下美名,士大夫们都说他是顶级男儿,是天底下第一君子。他拄着拐杖去边疆了,可就因为他,夺情事件再度升温。无数的人都决心用腐烂的屁股换取天下之名。张居正有成人之美的心,既然屁股的主人都不怜惜他们的屁股,他何必狗拿耗子。于是那段时间,紫禁城中随时都有惨叫声,廷杖行刑员累个半死。
  张居正不仅要迎战那群想获取清誉的人,还要对付他的朋友。邹元标事件后,吕调阳和张四维来找他,委婉地劝告他回老家丁忧。张居正不为所动,只是说:“圣旨不可违抗。”吕调阳和张四维碰了一鼻子灰,叹息着走了。
  戚继光居然也来信说:“平息舆论的最好办法就是回家丁忧。”张居正给戚继光回信说:“您远离京城,不知事情原委。有些人别有用心,是想赶我走。我如果走了,岂不是正符了他们的心意。皇上英明,恐怕也看到这点,所以才坚决挽留我。我当然想回家,可我怎敢违抗圣旨啊?”
  这些人只是劝他回家,并未说出不中听的话来。他的另一位朋友周友山可就很不客气了,他说:“您这是恋位,不是君子所为!”
  张居正冷静而又坦然地回复道:“恋位并不是坏事。当大责重任的人,心存国家,不同于普通臣僚,不可轻言抛去。所以古人说,恋之一字,古纯臣所不讳言。如果只是为官位,持禄自固,则又当别论。但天下人都知,即使天下人不知,您也应该知道,我不是那种人。天下人如果真懂得这其中的道理,那就真能如理学大师张载所说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请命,为万世开太平了。”
  周友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而且他也不在张居正的位置上,所以无法理解张居正的想法。张居正当然恋位,这是因为当时的客观形势使内阁成了帝国的政治重心,而他张居正又是这个重心中的神经中枢,他就是要去,也不可能得到朱翊钧的许可。他明知无法脱身,又何必装腔作势,博取个恬退的虚名?
  但这种心思,很少有人理解,即使有人理解,也假装不理解。就在这种难得糊涂的中国传统智慧中,有些人见上疏已无效果,于是另辟蹊径,散播起了谣言。其中一条谣言最让张居正震惊:张居正要谋反。
  这谣言一下道出了这次夺情风波的本质,如果吴中行等人反对夺情是出风头的话,那后来的一批人反对夺情,其实就是想让张居正滚蛋。他们不是痛心疾首名教被张居正践踏,只是痛恨张居正的新政。
  张居正要谋反的谣言主要有三条内容:第一,张居正擅权,目的当然是谋反;第二,张居正连名教都能践踏,可以想见他的心有多狠毒,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第三,张居正用淫威处置正直官员,这是为他谋反扫清道路。
  谣言不一定止于智者,也不一定止于沉默者,张居正和朱翊钧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朱翊钧很快就发了一道圣旨。圣旨说:“我是天下君,进退予夺我说了算,岂臣下所敢自擅?元辅张居正不回家丁忧,是我下的命令,和他何干?那群屁股被打烂的官员也是我下的命令,又于张先生何干?你们不要胡说八道,干好自己的事,如果你们管不好自己的嘴,我就修理下你们的屁股!”
  这道上谕马上起了作用,谣言烟消云散,之前纷纷跑来贡献屁股的人也日益稀少。
  张居正适时地上疏请求朱翊钧恢宏圣度,不要和这些人再计较下去。看上去,张居正这是要收拾人心,人人都知道,廷杖了那么多人,背后的主谋就是他张居正。他已被人打上了“心地狭窄”的烙印。实际上,张居正并非是想收拾那群大嘴巴的心,这是没有必要的事。他只是希望夺情事件尽快消停,他不想把一部分精力浪费在这上面。
  可天下事往往不遂人愿,就当他觉得一切都要结束时,又一起风波来了。这场风波不在北京,而发生在南京。
  吴仕期案
  风波的主角叫吴仕期,是宁国府生员,由于南北路途遥远,信息交流不畅,所以直到1577年十月中旬,南方才知道了夺情事件的全部。吴仕期脑子灵光,也有传统道德意识,认为张居正不回家丁忧是人心世道的大变。霉运当头,他决定上疏请皇上朱翊钧收回夺情的命令。
  太平府副知府(同知)龙宗武是张居正的人,听到有人还要火上浇油,立即把吴仕期捉进大牢,随后给好友操江御史胡槚通气。胡槚连忙报告给张居正这件事,同时又报告了另外一件事。
  这件事也和当时的张居正有关,那就是流传在南方多时的《劾张居正疏》。据流言说,作者正是鼎鼎大名的海瑞。张居正稍作分析,就得出正确结论:海瑞不可能是这道奏疏的作者。海瑞自在朱载垕时代罢官后就再未出山,海瑞这人在其位才谋其政,所以绝对不能是他。之所以要把作者说成海瑞,是因为海瑞在江南极负盛名。胡槚自然而然想到的真正作者是吴仕期,张居正也认为是吴仕期,但他却去信给胡槚说:“这件事你就不要惊动朝廷了,本来夺情一事已经完结,如果你再向朝廷报告吴仕期案,恐怕会再起风波。这些人都是喷血自污之辈,没必要和他们计较。请你知会龙宗武,就在太平府明察秋毫,彻底查明这件事。如果吴仕期不是作者,马上释放;如果他真是《劾张居正疏》的作者,也请龙宗武秉公办理,不可有私心。”
  胡槚和龙宗武坐到一起,对张居正的这封信开始谨慎研究。龙宗武抓耳挠腮道:“元辅大人这是什么意思?搞不懂啊。”
  胡槚从张居正的字里行间得到确切的信息:“元辅大人不想株连。”
  龙宗武不明白。
  胡槚道:“如果我们真把吴仕期案上报朝廷,必会牵扯出无数人,此时正是皇上震怒之时,这些人肯定逃不了。”
  龙宗武不置可否:“那该如何审理此案?”
  胡槚笑道:“事情在你这里开始,就在你这里结束。”
  龙宗武终于做出了恍然大悟的样子:“元辅实在高明。”
  七天后,吴仕期在太平府大牢中被活活刑讯逼供而死,这件事告于结束。显然,这是起冤案,胡槚和龙宗武对此要负责。那么张居正呢?
  也许他根本没有要杀吴仕期的意思,他只是希望尽快结案,不一定非要取了吴仕期的小命。可他的下属们却忠心耿耿,认为非如此不可。人类历史上,这种事不胜枚举,这都是权力惹的祸。
  吴仕期的死悄无声息,所以夺情事件并未在南方掀起余波。张居正现在安全了,四十九天守孝完毕,他去见了朱翊钧。
  一见到朱翊钧,张居正终于把持不住多日来所受的诋毁,流下委屈的泪水。朱翊钧安慰他:“先生孝情已尽,朕为社稷,屈留先生。先生看在父皇的面上,成全始终,可谓大忠大孝。”
  张居正的眼泪哗哗,这是真哭。他只有忠,并无孝。人世间最基本也是最简单的“孝”活生生被眼前这个小孩和他那炙手可热的权力埋葬了,如今只有忠,用最极限的忠来弥补他的不孝。
  他说:“皇上前后圣谕多次,委曲恳切,臣怎敢不遵?又有先帝的托付,臣当以死报,今日更不敢违背。可是皇上您知道吗?臣天性愚直,凡事只知一心为国,不能顾忌人情,以致丛集怨仇,久妨贤良之路。皇上如此圣明,现在就该放我回家,让我尽迟到的孝道,也可保全晚节。”
  这段话说得很有水平,张居正是想告诉朱翊钧,他一心为国,因为听从了您的命令而不丁忧,却得来了很多人的攻击。虽然那些人已受到惩罚,可这口气还是咽不下去。他也不是咽不下这口气,而是因为朝堂之上还隐藏着这么多异己者,如果让这些人继续隐藏,他的改革大业仍会受到阻挠。他的想法是,要趁这个机会,一来报仇,二来清除潜在的障碍。
  朱翊钧年纪还小,当然听不明白张居正这段话背后的意思。他安慰张居正:“先生精忠为国的心,天地祖宗知道,太后和朕也知道。那群阴险小人乘机生事,自有祖宗的法度治他,先生不必介怀。”
  张居正必须要介怀,可他不知该如何开口,而且自夺情事件之后第一次见皇上,有些话不能说。
  他沉默了许久。朱翊钧知道这件事还没完,说:“先生先上班吧,其他事慢慢说。”
  张居正等的就是这句话,叩头谢恩。1577年十一月初六,张居正穿着孝服(青衣角带)缓缓地走进了内阁。
  吕调阳和张四维看到张居正的眼神里带着阴柔的杀气,马上感觉到,张居正已准备反攻!
  闰察:张居正的反攻
  吕调阳和张四维的感觉很快成为现实。张居正用一天时间处理了内阁多日来遗留的事,第二天,就对两人说:“这段时间彗星向东北直射,天象大变,人间恐怕有不正之气啊。”
  吕、张二人心里打起了鼓,天象有变是之前反对夺情的那群人当话柄的,张居正怎么也谈起天象了,他不是不信这套玩意儿吗?张四维记得张居正说过:“天道玄远,灾难和吉祥的感应,都不可知,也不可信。自然界的现象对于人事没有任何关系。”这是张居正的宇宙观、世界观、人生观。
  吕调阳小心翼翼地问:“张大人的意思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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