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师:张居正

第76章


  万历二年正月,两座桥完成,李太后一算账,居然花掉了七万两白银,这使她吃了一惊。所以在涿州建碧霞元君庙时,她还是向政府张了口。
  张居正对当时的工部尚书朱衡说:“国家建筑方面,你是负责人,你怎么看?”
  朱衡气鼓鼓的:“这怎么能是国家建筑?”
  张居正笑了笑:“是不是国家建筑,你跟我说不着。”
  朱衡眼珠转动,恍然大悟,这种事应该和皇上去说。于是他上疏请停工,但毫无效果。张居正琢磨了半天,竟然同意,把朱衡气个半死。
  当时的张居正自有他的算盘,他要取得李太后的支持,另外,他希望李太后能感恩,适可而止。想不到,人的欲望是无限的,做功德也不例外。
  大脑里翻滚了许久,张居正才回到现实。他站起来对两位阁臣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必须要阻止李太后。”
  可怎么阻止?现在连朱翊钧都不太听他的了,李太后又如何肯听?
  张居正一生的智慧似乎已用尽,想了两天,也想不出好办法,只能上疏请求李太后看在民生艰苦上,停止她的那些“功德”。
  毫无动静。
  五台山已动工,工地上尘土飞扬、热火朝天。
  张居正无声无息地叹气,整个身影被北京血一样的黄昏罩起,密不透风。他感觉到呼吸的衰竭和肺部火烧火燎的痛。
  最后的交流
  1581年四月下旬,江苏、安徽等地发生水灾,很多百姓无衣无食,起来造反。张居正拿着南京方面的奏疏来见朱翊钧。朱翊钧看了奏疏,问道:“这淮安府、凤阳府每年都有灾情,怎么回事?”
  “这两处地方从来都多荒少熟,元末之乱就起于此。”张居正的回答中规中矩。
  朱翊钧“哦”了一声,忽然问道:“天灾人祸,恐怕也有人为因素吧?”
  张居正很高兴:“皇上英明,当地政府官员不作为,也是天灾无限扩大的原因之一。”
  朱翊钧有点沾沾自喜,张居正抛出了用意:“皇上应即刻下旨,发赈灾物资给这两处,同时动员其他未受灾地区的民众捐款捐物。如果这些还不够,便就地取材,南京方面储存的银米也能派上用场。民为邦本,不可忽略。”
  “就依先生的意思。”
  张居正思考了一会儿,缓缓开口道:“皇上刚才说天灾人祸,真是极有见地。其实如果没有人祸,天灾就不会泛滥,因为有了人祸,天灾才更成为大灾祸。”
  “张先生这话的意思是?”
  “天灾无可控,但天灾之后的救灾却能控。无奈外省官员良知丧尽,一遇天灾,先想自己的前程,眼睁睁看着百姓前仆后继死于道路。等中央政府知道了,他们才假惺惺地上疏要求赈济,但无数百姓已死于沟壑。救灾物资一到,他们又中饱私囊,中央政府发出十两银子,到了灾民手中连一两都不到。”
  朱翊钧跳起来:“这些人渣,捉住一个重惩一个!”
  张居正见朱翊钧动了火气,急忙说道:“以后有这种人,当尊皇上之意,定重重惩处。”
  朱翊钧气鼓鼓地说:“张先生,为何天下有这种官员,只顾自己不顾百姓?他们为何不惧王法?”
  这种问题,张居正实在不知该从何回答。他想到多年来,虽有考成法严苛压迫着官员们,行政效率的确有所提高,可仍有官员徇私舞弊,用尽各种办法推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谁能让这种人放下算盘,专注民生和国家?
  朱翊钧这个问题的答案,张居正认为不必说,说了也无用。他不是那种通过教化来改变世界的人,他没有时间。
  不过朱翊钧的话让他想到了另外的问题,于是他开始借题发挥:“近年来,赖祖宗和苍天眷顾,国库充盈,这都是考成法的功劳。但各处用钱也是挥金如土。大江南北每年都有灾情,形势越来越严重,近年中原地区又有风灾,所以今年的国库收入肯定不如往年。希望皇上能量入为出,宫中一切用度可减则减,赏赐方面也量力而行。太后的慈悲心万民瞩目,何必再建造寺庙?用这些钱拯救灾民于水火之中,岂不是无上功德,何必再做功德?”
  这话简直太大胆,但又发自为国为民的责任心,如果他不说,他就不是张居正。
  朱翊钧想了一下,说了一个字:“嗯。”忽然觉得这个字不够分量,又补充道,“就依张先生的话,今年宫中用度皆从俭。赏赐呢,就按常例。”
  语气不冷不热,张居正有些恼,发出质问:“皇上的‘按常例’是什么意思?”
  朱翊钧不假思索:“近几年相沿袭的规矩啊。”
  “这不是常例!”张居正也不假思索,“如果近几年相沿袭的是常例,那今年暂行,是不是就成了明年的常例?”
  朱翊钧“呃”了一下。
  张居正接着说:“臣认为常例是从前祖宗们定下的,并实行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有异议的规矩。比如太祖时期,宫中用度极为简朴,这就是常例。嘉靖时期,虽用度提高,但仍有富余,这也是常例。常例应该是实事求是,量力而行。今天有一个馒头,吃半个,这就是常例。如果有一个馒头,全部吃掉,臣认为这就不是常例。”
  朱翊钧马上反应过来了:“张先生,您说的这些和救灾没有一点关系嘛。”
  “有极大关系!”张居正青灰的脸越发可怖,“如果入不敷出,当然谈不上救灾。要救灾,就必须有余钱。余钱就是从平时的省吃俭用中得来的。天下就只有那么多钱财,用到彼,就不能用到此。希望皇上平时能节俭,苍生就有福了。”
  朱翊钧极不情愿地点了点头。张居正暗自叹息,他明白朱翊钧没有听进去,正如一块石头,油盐永远进不去。这是君臣二人最后一次气氛和谐的谈话,从此再也未发生过。
  张居正走出宫门时,太阳高照,阳光刺眼。他却浑身发汗,是虚汗。连日来,他始终处于亚健康状态,肛肠病越来越严重。这似乎不是个太好的兆头。
  三娘子的用处
  兆头是人的直觉,第一感觉,甚至说是本能,往往是正确的。1581年夏天最热的一天,张居正终于病倒在床。实际上,自四年前,他得了肛肠病后,身体就一直不适。但国家大事那么多,攻击他的人也那么多,他没有时间调养休息,拖延了这么多年,终于病倒了。
  众人都来看他,献上嘘寒问暖,张居正淡淡地回应。朱翊钧派太监来送药送精美的食物,他真诚地谢恩后,对那些东西连看都不看一眼。直到新上任的兵部尚书梁梦龙到来,他才打起全部精神,和梁梦龙谈话。
  梁梦龙是出色的军事家和战略家,他曾极力主张在蓟州和昌平修建城墙,防御北方敌人,得到张居正的大力支持。梁梦龙对北方的敌人看得很透彻,所以张居正和他才有的谈。
  “我最放心不下的仍是北面。”张居正开口就是正题。
  “张阁老也不必太担心,”梁梦龙接口道,“鞑靼各部势力最大的是俺答汗,封贡之后,俺答汗老实本分,已成咱们的附庸。”
  张居正摇头:“你不能只看表面,俺答汗这人对部下的驾驭能力很弱,他的长子黄台吉桀骜不驯,将来是祸患。”
  黄台吉有野心,认为草原人就该打架,总搞贸易是懦夫所为。一年前,他看到土蛮到明帝国边境掳掠,羡慕得垂涎三尺。但俺答汗死死地看住了他。除了黄台吉,还有个青台吉,也不是安分的主。
  梁梦龙深以为然:“张阁老担心的是,万一俺答汗死掉,部下分裂,再和土蛮联合,真就成我们的大患了。”
  张居正道:“这是将来的事,我们暂时不必考虑。如今的大患就是土蛮,辽东的李成梁和土蛮打过几次大仗,胜多败少,但真正要说掌控大局,却是未必。土蛮向东可以进攻辽东,向南可以进攻蓟州。你身为兵部尚书,要拿出长久之策。”
  梁梦龙唯唯。
  张居正困难地从床上坐起,梁梦龙去扶,张居正伸手示意他不必。他说:“既要注意土蛮,还要注意鞑靼。据可靠消息,俺答汗最近身体不太好。一旦他死了,事情可能会起波澜。”
  梁梦龙毫不吃惊,鞑靼一死,草原必起波澜,他们早就预料过。但很多人都认为,这种事你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发生,没有解救之道。梁梦龙从张居正的眼里也看不到什么解救之道,张居正那双眼睛变得异常灰暗,像是双目失明的人的眼睛。
  1581年末,让张居正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俺答汗病死,鞑靼诸部各怀心事,跃跃欲试。
  俺答汗去世的消息传到张居正病榻前时,张居正呆若木鸡。张四维、申时行和梁梦龙都愣住了,自他们认识张居正开始,从未见过张居正有过这样的反应。也许是病,也许是智慧用尽,总之,躺在他们眼前的张居正已不是他们印象中那个雷厉风行的张居正了。
  许久,张居正才发出一声闷哼,大概是身体疼痛所致。他没有看几位同僚,只说了几个字:“容我想一想。”
  他的脑子已乱成一锅粥,里面什么都有,唯独没有确定的解决方案。俺答汗虽死,但明帝国封他的“顺义王”招牌还在,现在问题的关键就是把这块招牌给谁。常理而言,当然是给最听话的人,而且必须有力量让鞑靼各部落也听他的话。
  张居正思考了两天,总算找到个人选,此人就是把汉那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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