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落的南境1:湮灭

第18章


  “你母亲酗酒,是吗?你父亲差不多是个……骗子?”
  这简直就是侮辱,而不仅仅是分析,我差点儿露出缺乏自控的表现。我近乎抗议地声明:“我母亲是艺术家,我父亲是商人。”
  “你最早的记忆是什么?”
  “早餐。”至今仍保存着的一只小狗填充玩具。用放大镜观察蚁狮的洞穴。亲吻一名男孩,让他脱下我的衣服,只因我太愚蠢。掉进水池,磕破脑袋,结果在急诊室缝了五针,也导致了对溺水的永久恐惧。同样是在急诊室,母亲饮酒过度,然后是将近一年的缓和节制期。
  所有答案中,“早餐”最为让她恼火。我可以看出,她竭力克制嘴角下撇的趋势,体态僵硬,眼神冷峻,但她仍控制住自己。
  “你的童年是否快乐?”
  “很普通。”我答道。有一回,母亲尤其精神恍惚,把橙汁错当成牛奶倒进我的麦片。父亲总是紧张不安地唠叨,这使得他看上去永远充满负疚感。我们在海滩边的廉价汽车旅馆渡假,母亲最终哭泣起来,因为必须回到经济拮据的正常生活,只不过我们其实从未离开过这种生活。汽车里有种末日将至的感觉。
  “你和其他亲戚关系如何?”
  “还可以。”二十岁时收到的生日贺卡就像是给五岁小孩的。隔上好几年才拜访一次。慈蔼的祖父有着长长的黄指甲,嗓音就像一头熊。祖母常常说教信仰与勤俭的价值。他们叫什么名字来着?
  “你对成为团队的一员有何感受?”
  “很好。我经常参与团队。”但“参与”的意思,是指缩在一边。
  “你曾经有几次被迫退出野外考察任务。愿意告诉我原因吗?”
  她知道原因,于是我又耸耸肩,闭口不言。
  “你同意加入勘探任务,仅仅是因为你丈夫吗?”
  “你和丈夫关系有多亲密?”
  “你们多久吵一次架?为什么吵?”
  “他刚回到家时,你为什么没有立即打电话给官方机构。”
  从职业层面讲,这些谈话显然让心理学家感到很困扰,她一直以来接受的训练,就是要鼓励病人透露个人信息,从而建立信任,然后再剖析更深层的问题。但从另一个层面,我却完全难以理解,她似乎对我的回答很满意。“你不依赖于外界。”有一次她曾说道,但并非贬损的意味。等我们越过边界,朝向大本营走了两天之后,我才意识到,也许正是那些她从精神病学角度并不赞同的特质,使得我适合于勘探任务。
  此刻,她孤身一人背靠着沙堆,颓软地坐在墙壁阴影里,一条腿向外伸出,另一条腿压在身下。从她的状态和撞击的结果来看,她要么是从灯塔顶端跳了下来,要么是被推下来的。她坠落时多半没能避开那道墙,在那上面撞伤了。当我逐一翻查日志时,她就在这里躺了几个小时。让我无法理解的是,她怎么可能还活着。
  我跪倒在她身边,她的外衣和衬衫沾满了血,但她仍在呼吸,睁眼望着海洋。她左手握着枪,左臂向外伸展。我轻轻取走武器,并将其扔到一边,以防万一。
  心理学家似乎并未察觉我的存在。我轻轻触碰她宽阔的肩膀,她发出一声尖叫,猛然倒向另一侧,我吃了一惊,向后退开。
  “湮灭!”她朝着我嘶喊,手臂胡乱挥舞,“湮灭!湮灭!”随着她的不断重复,这个词的意义似乎越来越模糊,而她的呼号就像一只折翼的鸟。
  “是我,生物学家。”尽管她让我受到惊吓,我的语气依然平静。
  “是你,”她喘着气咯咯笑道,仿佛我的话很滑稽,“是你。”
  当我把她再次扶起来时,听见吱吱嘎嘎的摩擦声,我意识到,她的大部分肋骨可能都断了。隔着外衣,她的左臂和左肩感觉像海绵一样。黑色的血从胃部周围渗出,她一只手本能地按着那里。我能闻到她尿在了裤子里。
  “你还在啊,”她的语气有些惊讶,“但我已经杀了你,不是吗?”她的声音就像刚从梦里醒来,或正要坠入梦中。
  “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她又沉重地喘了口气,眼中的困惑消失了:“你有带水吗?我渴。”
  “有。”我将自己的水壶抵在她嘴边,让她吞咽几口。血滴在她下巴上闪闪发光。
  “勘测员在哪儿?”心理学家喘着气说。
  “在大本营。”
  “不愿跟你一起来?”
  “对。”风吹起她的卷发,露出额头上一道伤痕,大概是在墙上撞的。
  “不喜欢跟你做伴?”心理学家问道,“不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我感到一阵凉意:“我一直就这样。”
  心理学家的视线再次移向远处的海洋:“要知道,我看见你沿着小径走向灯塔,所以才敢肯定,你已经变了。”
  “你看到什么?”我顺着她的话问道。
  一阵咳嗽,伴随着红色的泡沫。“你是一团火焰,”她说,短暂的瞬间,我似乎看到自己体内的光亮感显露出来,“你是一团火,烧灼我的视线。一团火,穿过盐水平原,穿过废弃的村庄。你是缓慢燃烧的火焰,是一团鬼火,悬浮在沼泽和沙丘之间,飘来飘去,完全不像人类,自由地飘荡……”
  从她的语调变化中,我发现她此刻仍在试图催眠我。
  “没用的,”我说,“我现在对催眠免疫。”
  她张开嘴,然后合拢,然后又张开:“当然。你总是很难对付。”她就像在跟小孩说话。语气中是否带有一种奇怪的骄傲感?
  也许我不该提供给她任何答案,而是应该让她独自死去,但我发现自己无法坦然付诸行动。
  我想到一个问题,既然我看起来不像人:“当我走近灯塔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开枪。”
  她转过头注视着我,脸上露出无意识的嗤笑,她已无法完全控制面部肌肉:“我的胳膊和手不让我抠扳机。”
  这听起来有点像妄想症,信号灯附近也没看见有弃置的步枪。我继续尝试:“你摔下来了?是被人推的,还是意外,或者是故意的?”
  她皱起眉头,眼角密布的皱纹间显现出真实的困惑,仿佛记忆成了不连贯的碎片。“我感觉……我感觉有什么东西追着我。我试图开枪打你,却办不到,然后你就进来了。我似乎看到身后有什么东西,从楼梯口向我扑来,我感到难以抵御的恐惧,必须要逃离才行。因此我跳过栏杆。我跳了下来。”她似乎不相信自己真这么干了。
  “追着你的东西长什么样?”
  伴随着一阵咳嗽,她断断续续地说:“我根本没看到。它根本就不存在。或者我已见过太多次。它在我身体里,也在你身体里。我试图逃离。逃离身体里的东西。”
  这番零乱的解释似乎意指地下塔中有什么东西一直跟着她。当时,我一点都不相信。我将她的精神错乱归因于控制欲。她对勘探任务失去了控制,因此想要找个人或物做替罪羊,无论那有多荒谬。
  我又换一种问法:“你为什么半夜里带着人类学家进入‘隧道’?那里面发生了什么?”
  她稍一犹豫,但不知是出于谨慎,还是因为体内有伤痛。然后她说:“那是误判。我太性急。我需要信息,以免威胁到整个任务。我需要了解形势。”
  “你是指爬行者的进度?”
  她露出戏谑的笑容:“这是你给它取的名字?爬行者?”
  “发生了什么事?”我问道。
  “你以为呢?彻底搞砸了。人类学家靠得太近。”翻译:心理学家迫使她靠近。“激起了那怪物的反抗。它杀了她,也弄伤了我。”
  “所以第二天早晨你才显得那样心神不宁。”
  “是的。也因为我看出你已开始变化。”
  “我没有变!”我吼道,心中意外地升起怒火。
  一声带着喉音的干笑过后,她用嘲讽的语调说:“你当然没有变,只是更像你自己而已。我也没有变。我们都没有变。一切正常。我们搞个野餐会吧。”
  “闭嘴。你为什么丢下我们?”
  “勘探任务已经失败。”
  “这不算是解释。”
  “训练期间,你有没有给过我合理的解释?”
  “我们的任务没有失败,不至于要放弃。”
  “到达大本营的第六天,一个人死了,两个已经开始转变,第四个犹豫不决?我称之为灾难。”
  “就算这是灾难,也是你助力造成的。”我意识到,虽然自己并不信任心理学家,却依然仰仗她带领勘探任务。她背叛了我们,此刻又要离我而去,从某种意义来说,这让我非常愤怒,“你只是受到一点惊吓,然后就放弃了。”
  心理学家点点头:“这也没错。是的,是的。我应该早点看出来你变了。我应该让你回到边界。我不该跟人类学家一起下去。但现在事已至此也没办法了。”她露出痛苦的表情,咳嗽起来,喉咙里似有液体。
  我对她的刺激不予理会,改换提问的方向:“边界看上去是什么样的?”
  她又露出那种笑容:“到了那儿我再告诉你。”
  “我们穿越边界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跟你预期的不同。”
  “告诉我!我们穿越的是什么?”我感觉仿佛又迷失了。
  此刻,她眼中闪出光芒,似乎预示着伤害,让我很不自在。“我要你考虑一件事。你也许对催眠免疫——也许——但已经形成的隔膜呢?假如我将隔膜移除,让你找回穿越边界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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