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落的南境1:湮灭

第19章


心理学家问道,“你想要这样吗,小火焰?你想吗?你会不会发疯?”
  “你要是对我不利,我就杀了你。”我说——我是当真的。催眠的概念及其背后的条件反射调节都具有侵入性,我很难适应,就像是为了来X区域而必须付出的代价。进一步的干涉更让我难以容忍。
  “你觉得你有多少记忆是植入的?”心理学家问道,“关于边界另一边的世界,又有多少记忆是能够证实的?”
  “这对我不管用,”我告诉她,“我对此时此地毫不怀疑。对自己的现在、将来,还有过去,也都毫不怀疑。”这是幽灵鸟的城堡,依然完好无损,训练期间或许受到催眠的侵蚀,但并未被攻破。对此我信心十足,也将继续保持信心,因为我别无选择。
  “我相信你丈夫到最后也是同样的感觉。”心理学家说。
  我坐下来,瞪视着她。我想要离开,以免受她毒害,然而我办不到。
  “还是继续谈你自己的幻觉吧,”我说,“描述一下爬行者。”
  “有些事你必须亲眼看一看。没准儿你能靠得更近。它可能对你更熟悉。”她对人类学家的命运毫不在意,简直令人咋舌,不过其实我也一样。
  “关于X区域,你向我们隐瞒了什么?”
  “这问题太笼统。”我急于想从她那里获取答案,似乎让心理学家觉得很有趣,尽管她已濒临死亡。
  “好吧,那么:黑盒子测量的是什么?”
  “什么也没有。它什么都不能测。这只是心理策略,让勘探队保持平静:没有红光就没有危险。”
  “地下塔有什么秘密?”
  “那条隧道?你觉得呢,要是我们知道的话,还会不停地派勘探队下去吗?”
  “他们很害怕。南境局。”
  “我的印象的确如此。”
  “所以他们不知道答案。”
  “告诉你一件事吧:边界在扩张。目前还很缓慢,每年推进一点点。以料想不到的方式。但没准儿很快就会发展为一次侵吞一两英里。”
  这一概念让我沉默良久。当你离秘密的中心太近,便无法再抽身远离,观察其整体。黑盒子或许毫无用处,但在我脑中,它们全都闪烁着红光。
  “已经有多少批勘探队?”
  “啊,那些日志,”她说,“相当多,对不对?”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也许我不知道答案。也许我只是不愿告诉你。”
  对话将会如此持续下去,而我却毫无办法。
  “‘第一期’勘探队真正发现了些什么?”
  心理学家皱起眉头,这次并非因为疼痛,而更像是想起一件令她羞愧的事。“那次勘探有……应该算是录像吧。那就是后来不准带入先进科技的主要原因。”
  录像。翻查过那一大堆日志之后,我对这条信息并不感到惊讶。我继续盘问。
  “还有什么命令你没告诉我们?”
  “你开始让我感到厌烦了。我也开始有点累……我们透露的情况时多时少。他们有自己的衡量标准与理由。”这个“他们”似乎有点脸谱化,仿佛她也不太信任“他们”。
  我不情愿地把话题转到自己的私生活:“关于我丈夫,你知道些什么?”
  “就是他日记里那些,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你找到它了吗?”
  “没有。”我撒谎道。
  “很有见地——尤其是关于你。”
  这是虚张声势吗?在灯塔上,她确实有足够时间找到日记,并在读完之后扔回纸堆。
  但那不重要。天色越来越黑暗阴沉,波涛也越来越深,岸边的长腿水鸟被浪花驱散,海浪过后又重新聚集。周围沙滩上似乎突然出现更多洞孔。螃蟹和蠕虫不断在沙地表面留下曲折的足迹。这里生活着一整个生物群落,营营役役,对我们的谈话毫不在意。海上的边界在哪里?训练期间,我问过心理学家,她只是说没人曾穿越那里的边界。于是,在我想象中,勘探队员就像凭空化作了雾气和光线,消失于远方。
  心理学家的呼吸很浅,也不太均匀。此刻,她急促地喘息起来。
  “怎样可以让你舒服一点?”我起了怜悯之情。
  “我死后,就把我留在这儿。”她说。此刻,她的恐惧完全流露出来,“不要埋葬。不要移去别处。我属于这里。”
  “你还有什么要告诉我的?”
  “我们根本不该来这儿。我根本不该来这儿。”生硬的语气表明她的怒气已超过虚弱的身体所能承受的范围。
  “就这些?”
  “我开始相信,这就是最根本的事实。”
  我猜她的意思是,就让边界扩张,不要理会,任由其影响后人,影响遥远的将来。我并不同意,但也没说什么。后来我才意识到,她完全是另一种意思。
  “有人真正从X区域回来过吗?”
  “很久都没有了,”心理学家疲惫地低语道,“的确没有。”但我不确定她是否听见问题。
  她脑袋往前一垂,失去了意识,然后又醒过来,凝视着波浪。她口中喃喃自语,也许有说“偏远”或者“边缘”,“孵化”或者“腐化”,但我不太确定。
  黄昏即将降临。我又给她喝水。她显然还瞒着我许多事,但她越接近死亡,我就越难将她视作敌人。然而,这不值得多虑,因为她反正也不可能再透露什么。也许当我走近时,她看到的真是一团火焰。也许在她眼中,我现在只有这一种形态。
  “你原先知道那堆日志吗?”我问道,“在我们到来之前?”
  但她没有回答。
  她死后我需要作一些处理,尽管日光将尽,尽管我并不乐意。如果说她生前不肯回答我的问题,那现在就必须要回答一部分了。我脱去心理学家的外衣,搁在一边。在此过程中,我发现她把自己的日记折叠起来,藏在一个带拉链的内袋里。我也将日记放到一边,压在石头底下,纸页在风中翻动。
  然后我掏出小刀,小心翼翼地割开她衬衫的左袖。先前,她软绵绵的肩膀让我很不安,现在我发现,我的担忧具有充分的理由。从锁骨到肘部,她的胳膊上长满了纤维状的茸毛,呈金绿色,发出淡淡的荧光。一条长长的凹缝顺着三头肌延伸,由此可以看出,感染是从最初的伤口开始蔓延——她说爬行者曾将她弄伤。无论是什么东西感染到我,相比之下,这种直接接触造成的扩散,速度更快,后果更可怕。有些寄生生物和真菌子实体不仅能导致妄想症,还能造成精神分裂和逼真的幻觉,从而引起行为错乱。现在我毫不怀疑,她的确是把我看成了一团逐渐接近的火焰。而她将无法开枪攻击我归因于外力,又由于某种怪物的追逐而受到惊吓,也都并非谎言。可以想象,与爬行者遭遇的记忆,至少会让她受到一定的惊扰。
  我切下她的一块皮肤以及底下的血肉作为样本,塞入采集用的试管,然后又从另一条胳膊取样。等回到大本营,我将仔细查看这两种样品。
  此时,我略感不适,因此稍事歇息,将注意力转向日志。这本日记被用于转抄地下塔墙上的文字,其中填写了许多新段落:……然而无论其腐烂于地表抑或绿野抑或海洋甚至空气,一切将获启示,得狂欢,扼杀之果及罪孽者之手将带来欢愉,只因阴影与光明中的罪孽无不可被死亡的种籽宽恕……
  页边有些潦草的注释。其中一处写着“灯塔管理员”,这让我想到,给照片上的人画圈的是否就是她。另一处写着“北方?”,还有“岛屿”。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心理学家用日记本记下这些文字时是何种精神状态。我只感觉到一种简单直白的舒缓,仿佛有人替我完成了一件很费力很困难的事。我唯一的疑问是,她的这些文本是来自地下塔墙,还是灯塔里的日志,抑或其他完全不同的源头。我现在依然不知道。
  然后我搜查了心理学家的尸体,并小心避免触碰她的肩膀和胳膊。我轻拍她的衬衫和裤子,寻找隐藏的物品。她的左侧小腿上绑着一把小手枪,右脚鞋子里有个折叠的小信封,其中塞了一封信。心理学家在信封上写了个名字;至少那像是她的笔迹。名字以S打头。是她的孩子?朋友?情人?数月来,我不曾见过一个名字,也不曾听人把名字说出口,此刻看到这名字,让我深感不安。它有点不太对劲,仿佛不属于X区域。在这里,名字是危险的奢侈品。祭品不需要名字。担当某种职能的人不需要被赋予名字。总而言之,这名字让我愈加困惑,仿佛头脑中一片不断扩张的黑暗。
  我把枪掷向沙滩,然后将信封揉成一团,也顺着枪的方向扔出去。此刻我心中想的是,虽然发现了丈夫的日志,但换个角度看,也许还不如没找到。同时,我对心理学家依然存在某种怨愤。
  最后,我搜查她的裤子口袋,找到一些零钱、一块光滑的忘忧石,还有一张纸条。上面是一系列催眠暗示,包括“导致瘫痪”“导致接受”“强制服从”,每一条对应一个激活词。她一定是非常害怕忘记这些用来控制我们的词语,所以才写下来。她的备忘单还包括其他提醒内容,例如:“勘测员需要强化刺激”,“人类学家的头脑容易渗透”。关于我,只有一句含义隐晦的评语:“沉默是一种特殊的暴力”。多么具有洞察力。
  “湮灭”一词后面紧跟着的是“导致立即自杀”。
  我们都有一个自毁按钮,而唯一可以按动它的人死了。
  我丈夫小时候经常做噩梦,那甚至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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