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落的南境1:湮灭

第20章


这种令人虚脱的体验迫使他去看精神科医生。他的噩梦是关于发生在屋宅地窖里的恐怖罪行。但医生排除了那是受抑制记忆的可能性,最后他只能靠在日记里记录梦境来排解。然后,到了大学里,在加入海军的前几个月,他去参加经典电影节……于是,我未来的丈夫在大屏幕上看到他的噩梦被演绎出来。他这才意识到,一定是当他很小的时候,正好看到电视里在播放这部恐怖片。他头脑中那些从未剔除干净的碎片一下子消散得无影无踪。他说,那一刻,他知道自己自由了,从此往后可以抛下童年的阴影……因为这一切都是虚假伪造的幻象,就像头脑里的胡乱涂鸦,导致他作出南辕北辙的错误决定。
  “最近以来我一直做一种梦,”在答应参加第十一期勘探队的前一晚,他向我坦言,“这次其实是另一种新的梦境,并不是噩梦。”
  在这些梦里,他飘浮于原始荒野上方,仿佛沼泽鹰一般居高临下,自由的感觉“难以形容。就好像把我噩梦中的一切彻底反转”。随着梦境的发展与重复,其张力和视角会有所变化。有些个夜晚,他在沼泽水道中游动。另有时,他会变成一棵树或一滴水。所有一切经历都让他精神振奋。所有一切经历都让他向往前去X区域。
  尽管不能告诉我太多,但他承认,已经跟招募勘探队员的人碰过几次面。他跟他们谈了很久,相信这是个正确的决定,是一种荣誉。并非所有人都被录用——有的遭到拒绝,另一些则中途退出。而我指出,一定也有人对自己的行为产生怀疑,却为时已晚。当时,我对X区域的了解仅限于官方关于环境灾变的模糊陈述,以及各种传闻和小道消息。至于危险?我不太确定,只知道自己脑中想的是:我丈夫要离开我,而且隐瞒了好几个星期。我还不知道催眠和调节反射的事,因此并不曾想到,他或许是在会面过程中遭人设计,变得较易受鼓动。
  我以深深的沉默作答。他在我脸上搜寻,希望看到期待中的表情。他转过身,坐到沙发里,而我给自己倒了满满一大杯红酒,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我们长久地保持着这一状态。
  稍后,他又开始说——关于他所了解的X区域,以及他现在的工作如何缺乏意义,他需要新的挑战。但我并没有细听。我在想着自己平庸的工作。我在想着野外。我很疑惑自己为何没有像他那样:梦想去另一个地方,并策划如何前往。那一刻,我无法真正责怪他。我不是有时也会去野外实地考察吗?也许并没有一去几个月,但本质上是一样的。
  等我感受到这件事的真实性,争执随之而来。但我决不乞求。我从未求他留下。我做不到。他或许还认为,离开反而能拯救我们的婚姻,能让我们更加亲密。我不知道。我毫无头绪。有些事我永远都不擅长。
  但当我站在心理学家的尸体边,眺望着海洋,我明白,丈夫的日记正等着我,很快我就会知道他在此地遭遇了何种噩梦。我也明白,我依然强烈地责怪他作出这一决定……然而即便如此,我内心中已开始相信,除了X区域,我别无所属。
  我逗留得太久,不得不在黑暗中返回大本营。假如保持稳定的步速,或许能在午夜前抵达。考虑到先前与勘测员的对话,在意料之外的时刻到达有一定的优势。出于某些原因,我相信不宜在灯塔过夜。或许只是因为看到心理学家古怪的伤口,或许我仍感觉有某种存在盘踞于此,但无论如何,我收拾起背包,装满补给品,并将丈夫的日记也塞进去,然后便立即出发了。我身后是灯塔越发阴沉肃穆的轮廓,事实上,它已不再是灯塔,而像是收藏遗物的容器。当我回头凝望,可以看到一团淡淡的绿光,嵌在沙丘的曲线之间,于是我更下定决心要远离此处。那是躺在沙滩上的心理学家,她伤口的荧光比先前更加强烈。如果将这一现象归因于某种更为炽烈激进的生命形态,未免有点经不起推敲。我联想到她在日志中抄录的另一段话:知晓你名字的火焰于扼杀之果所在处燃烧,其黑色火舌将占有你的全部。
  不到一小时,灯塔便消失在夜色中,心理学家发出的光也已看不见。起风了,黑暗更加浓重。渐趋渐远的波涛声仿佛隐约而阴森的低语。我尽可能安静地穿过那废弃的村庄,也不敢用电筒,只是借助一弯窄月的光亮前进。房屋残骸中仍可见到那些造型奇特的植被,其周围聚集起幽暗的阴影,在夜色中格外醒目。而在这绝对静止中,我却仿佛察觉到一丝令人惶恐的细微移动。幸好我很快便能离开此地。再往前,不管是靠海一侧的水渠,还是另一边的小湖泊,都长满浓密的芦苇。不久之后,我将遇到黑色积水和柏树,那预示着坚实可靠的松树即将出现。
  稍后,哀鸣又出现了。一开始,我以为是脑中的幻觉。接着,我猛然停下脚步,静立聆听。每到黄昏时分,我们都能听见那怪物的叫声,此刻它又开始了,而当我匆忙离开灯塔时,却忘记了它就住在芦苇丛里。在如此近的距离,那叫声似乎更加聒噪刺耳,充满痛苦与愤怒,既像极了人声,又全然不同。进入X区域以来,这是我第二次联想到超自然现象。声音来自前面内陆的方向,那里是一片茂密的芦苇丛,将水和小径隔开。看来我路过时不太可能不让它听见。然后会怎样?
  最后,我决定继续前进。我取出两支电筒中较小的一支,俯下身之后才将它打开,以免光线在芦苇上方太过显眼。我以这种别扭的姿态继续前行,另一手握着枪,警惕地留意着声音的方向。不久,我听见它一边在芦苇间穿行,一边发出恐怖的哀鸣,尽管仍有些距离,但已更加靠近。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行进速度很快。接着,突然有东西撞到我的鞋,在地上翻转过来。我将电筒照向地面——倒吸一口冷气,往后跃开。泥地上浮起一张人脸,令人惊悚。但片刻之后,并无其他异状,于是我再次用电筒照过去,发现这是一张半透明的皮面具,有点像马蹄蟹蜕下的壳。那是一张阔脸,左颊上似有浅浅的麻点,眼睛空洞无神,瞪视着前方。我感觉应该能认出这张脸来——那非常重要——但它脱离了躯体,我无从辨认。
  与心理学家的对话令我失去镇静,而见到这张面具后,我却有所恢复。这副蜕下的壳无论有多奇特,甚至有点像人脸,但总是个可以破解的谜。至少此刻,它可以暂时让我忘记那持续扩张、令人不安的边界,忘记南境局的无数谎言。
  我屈膝蹲下,用电筒照亮前方,看到路面上散落着更多碎屑:各种蜕下的皮壳排成长长一串。很明显,我即将遇上那蜕皮的生物,而同样明显的是,那哀鸣的怪物是个人,或者说曾经是人。
  我想起废弃的村庄和海豚奇怪的眼神。这里有个疑问,其答案或许与我的个人隐私关系太过密切。但此刻最重要的问题是,蜕皮的怪物会变得更迟钝还是更活跃。这取决于物种,对此我并非专家。我剩余的精力也不足以应对新的状况,但想要撤退已经太晚。
  我继续往前,来到一处,左侧的芦苇被压倒,形成一条约三英尺宽的岔道。那些蜕下的皮也顺势拐入岔道——假如那的确是蜕皮的话。我用电筒照了一下,不到一百英尺远处,通道突然拐向右侧。那意味着怪物已经在我前方的芦苇丛里,有可能绕回来堵住我返回大本营的路。
  拖拽的声音越来越响,几乎与哀鸣相近。空气中有股浓烈的气味。
  我依然不愿回灯塔,因此加快步伐。此刻,天色一片漆黑,我只能看到前方数英尺远,电筒的光亮聊胜于无。我感觉像在绕圈的隧道里行走。哀鸣声更加响亮,然而我无法判定其方向。那气味显得浓重而独特。在我踩踏之下,地面略微下陷,我相信近旁一定有水。
  哀鸣声再次响起,距离已是前所未有的接近,并伴随着嘈杂的拍打声。我停下来,踮起脚尖,用电筒照向左侧的芦苇上方,恰好看到一阵剧烈的波动垂直向小径疾速涌来。芦苇迅速地晃动,仿佛猛然被机器割倒。那怪物试图包抄我侧翼,而我体内的光亮感突然涌起,抑制住恐慌。
  我只稍稍犹豫了片刻。这许多天来一直听见那怪物的叫声,我几乎想一睹其真容。当生存才是唯一要旨,我残存的科学家思维竟又重新聚合,试图进行逻辑分析?
  即便如此,那也只是其中一小部分。
  我奔跑起来。我竟能跑得如此之快,连自己也很惊讶——我从来不需要跑这样快。我在黑漆漆的芦苇通道间猛冲,顾不上芦苇的刮擦,任由光亮感推动我前进,力图赶到那怪兽前面,以免被切断退路。我能感觉到它行进时地面的颤动,也能听见芦苇在它身下噼啪作响。此刻,它的哀鸣似乎带有渴求与期待的意味,令我感到心悸。
  黑暗中,似有一股巨大的压迫感自左方向我袭来。隐约间,我似乎瞥到一张苍白的侧脸,仿佛饱受摧残,后面还拖着一具硕大沉重的身躯。它向我前方某处高速前进,而我却毫无办法,只能任由它接近,同时拼命奔跑,就像运动员朝着终点线冲刺,以期赶在它到达之前逃离。
  它速度实在太快。我知道,以这样的角度,我无法及时赶到,不可能脱身,但我全力以赴。
  决定性的时刻到来了。我似乎感觉到它呼出的热气从侧面袭来,我一边跑一边惊呼躲避。但前方的路并无障碍。我听见一声尖嚎,几乎就在身后,然后,是空间忽然被填满的感觉,还有某种庞然大物试图刹车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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