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怎么办

59 沈冰的痛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进来,刚好打在王凡微微跳动的睫毛上,以至于他刚睁开眼立即又闭上。头疼得要命,好像眨眨眼都会牵动某根痛感神经。又用了几秒钟让意识苏醒,微微偏过头才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炫目的白,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灯,然后是白色的窗帘,白色的被罩,好像头顶缠着的纱布也是白色的。他知道,这样炫目的白,不是宾馆就是病房。
    眼睛转了转,忽的想起什么似的,弹坐起来,菲菲,菲菲...他想叫,声音都嘶哑的厉害。然后身体里好几处神经向他的大脑发出呼痛讯号,直接疼得他又跌了回去。
    忽然他感觉到某一处神经向大脑发出不是痛,而是麻木的讯号,那是一个姿势太久后血流不畅所致的酸麻,像触电一样。
    他动了动,想抽回那只酸麻的手臂。
    曹菲菲就是在这个时候醒来的。她是趴在床边睡着的,脸枕着王凡的手掌,嘴角处还流着口水。当她抬头无意间扫到王凡半睁的眼时,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顿时亮了,愣了愣,又觉得好傻,欣喜的咧着嘴笑。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王凡见她安然无恙,除了眼里浓厚的血丝,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很想骂她一句,一晚上她都把他的手当枕头枕了一夜,估计就是被她枕得难受才提前苏醒的。他不动声色的轻轻抽回了手,蹭了蹭手上的口水,很鄙视的看了菲菲一眼,嘴巴动了动,声音很轻,但空荡荡的病房里很是安静,曹菲菲一下子听进去了。他说,“我全身都不舒服。”
    他的手还挂着输液,伤势虽然控制住了,但身体还是很虚弱,说话都没什么力气。“我睡了多久?”
    “快三天了。”曹菲菲回道,起身去门口叫来医生。医生又给他做了一系列检查,确认没有脑震荡才放心,直夸他身体再生组织很强,恢复得快。王凡想告诉他,换了谁拥有他在监狱的那段经历,都会恢复得快。这就叫百炼自溶,久病自愈。
    医生出去的时候交代菲菲,“病人需要静养,少让他说话,晚些时候,等恢复的好些了,适当的可以给他喂点清淡点的食物。”
    曹菲菲一一应承,送医生出门,才回到病床前,问他,“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什么?”
    王凡朝她翻了翻白眼,又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到门口,然后重新闭上眼。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你出去,我要睡觉了。
    曹菲菲也不跟他计较,走到门边,轻轻的把门掩上,自己却没有出去,而是走回那张椅子上,坐下,定定的看着他,也不吵他,只是看着他,眉梢眼角藏也藏不住的欣慰。
    过了好一会儿,似乎是感觉到有人盯着自己,王凡又睁开眼,正好对上曹菲菲含情脉脉的双眼,眉头一皱。“你怎么还不走?”
    “我要是走了,你怎么办?”曹菲菲靠着床沿一只手托着下巴,嘴巴一张一合。
    “我现在要休息,有事我会找护士的,你不用守在这儿。”
    曹菲菲眉毛一挑,略有不悦,“怎么了,我照顾你,你还嫌弃啊!”
    王凡不语,但眼神分明告诉她,的确嫌弃。事实上王凡昨天就朦朦胧胧有些意识了,不是苏醒,纯粹是被曹菲菲吵的。那时候王凡正在做一个悠长的梦。梦里他和叶子绕着南华山和南载山之间的小路来回跑,把一束束娇艳欲滴的杜鹃花做成一捧捧,卖给每个下山的游客,他们的花儿鲜艳,又装点的用心,所以大家都排着队买。挣了钱,叶子带他去吃半山坡上老张头的烤豆腐和烤火腿肠。油腻腻的豆腐一口咬下去,嘴巴都酥麻了,两人都是满嘴的油,边吃边用袖子去擦,吃完了他们一起下山,然后头挨着头趴在竹林的空地上数钱,五毛、一块、一块五、两块……
    天空很蓝很蓝,草地很软很软,叶子很美很美,他的心情好得快要飞起来。他看着叶子,叶子看着钱。数着数着忽然听得有哭声传来,抬头一看居然是曹菲菲,跪在地上,低着头哇哇大哭。他站起来,过去拉她,“别哭了,死亡只是一场独自旅行,想着你外婆只是去了从前一直想去的地方旅行,就不那么难过了。”
    曹菲菲也抬起头,脸忽然变成了一张成人的脸,可是身体还是小孩子的身体,他吓得一个哆嗦,意识就这样渐渐凝聚了,仔细听,真的听到曹菲菲在哭,抽抽搭搭的,跟哭丧一样。他感觉的到曹菲菲就在自己旁边,可他睁不开眼,身体不受他的控制,仿佛不是他的。他想去骂她,吵死了,要哭到别处哭去,他还要数钱呢!回过头,已经没有叶子了。他的身后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他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只是一场梦。可即使是梦,他也愿意长睡不醒。就让他活在梦里吧!
    毕竟,红尘百世苦,虚幻总是甜。
    如果不是曹菲菲的哭声一直在吵着他,他估计真的不会醒过来了。医生说,醒不醒得过来,就要看他的造化了。被曹菲菲的哭声吵醒,也许就是他的造化。
    上午,还没来得及换上白大褂的沈冰,一听说王凡已经醒了,立刻赶了过去。如果说这世上有比曹菲菲更希望王凡快点醒过来的人的话,那就只能是沈冰和曹清远了。爱屋及乌,王凡一刻不醒,曹菲菲就一刻不挪动脚步,这种近乎变态的执拗,受苦的不仅是她自己,还有她的父母。平日里他们一家人看似和和美美,可事关王凡,菲菲就好像本能地想与他们撇开关系,总是一口一句,“我的事我自己能处理。”殊不知,这话有多伤他们的心。曹清远甚至表示,自己可以代替菲菲守着王凡,让菲菲回去休息。他这样的人肯说那种话,足以见得他的诚意,可菲菲仍然摇头。没办法,他们只能给她在病房里临时加了折叠床,一日三餐都给她送饭。
    沈冰推门进去的时候,曹菲菲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嘀嘀咕咕的说着话,而床上的王凡却还闭着眼睛。沈冰以为菲菲又在自言自语了,走过去轻声问,“不是说已经醒了吗,又睡了?”
    曹菲菲气鼓鼓的,还没发作,王凡已经睁开眼,有气无力的叫了声,“沈阿姨,您怎么来了?”一早上跟曹菲菲对峙,竟然忘了问问眼下的状况,连身处何地他都不知道。知道沈冰在这家医院,所以以前他和东子受伤从不来这里。上一次见她还是刚出狱那一年,她给他们介绍工作,顺便委婉的提一句,希望他别出现在菲菲面前。算算已经近六年了,当时他还答应的那么坚决,想不到还是食言了。
    “呃,醒了,好点了吗?”
    “已经好多了。沈阿姨,给您添麻烦了。”
    沈冰一怔,“干嘛这么说,都是菲菲一直守着你。”继而转头看看菲菲,一眼就看到她眼里的红血丝,心疼不已。“菲菲,昨晚又没睡吗?看你憔悴的,你爸见了多心疼啊!快去睡一觉吧!这里我帮你看着!”
    曹菲菲摇摇头,“没事,妈,我挺好的。你去忙你的吧,你看你在这儿,小凡都紧张。”
    “哦呵,有什么好紧张的,我又不吃人。是不是小凡?”沈冰一脸和善,非常有亲和力,王凡被菲菲的直白给呛到了,只能讪讪的笑。
    “倒是你,他都醒了,你怎么还哭丧个脸,胡医生不是说没有发现有脑震荡的迹象吗?”
    “嗯,没有脑震荡,可是,他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沈冰没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意思,于是职业性的安慰着说,“小凡才刚醒,身上还带着伤,心情能好吗?你是不是要求太苛刻了?”
    “他……”
    “沈阿姨,别听她瞎说,没那回事。您能来看我,我高兴着呢!”
    王凡面对沈冰的态度和面对自己时的天差地别让曹菲菲很不满。这与她一直以来从王凡身上体验到的冷情密不可分。王凡从来都是这样,对别人,滴水之恩,就会涌泉相报,就对她曹菲菲不这样,无论是她为他做了什么,到头来总是如同拳头打在棉花里,一点回响都没有,甚至连个好脸色都得不到,就像现在。有时候曹菲菲都不禁想,是不是自己上辈子杀了他全家,活该欠他的。
    “菲菲,一大早,早餐都没吃吧,我这赶得及,也没给你带,要不你现在去吃,我帮你先看着小凡?”沈冰说。
    “不用了,我不饿。”
    “傻瓜,你不饿,不代表小凡也不饿呀!他都三天没吃东西了,能不饿吗?对不对,小凡?”
    沈冰回过头把目光转移到王凡身上,略有深意的看着他。
    “啊,对,我是有点饿了,菲菲,给我买点小米粥吧!”王凡虽然身体虚弱,但好在脑子还算灵光,知道沈阿姨这是要单独会见他。
    “那妈,你去,就到街对面的茶记去买,别在楼下买,不干净。”
    “我?”沈冰无奈的又看向王凡。
    “你去,菲菲,你去买。”王凡急忙补了一句。
    曹菲菲拿了钱就下楼去了,高跟鞋在楼道里吭吭作响,病房里安静下来。沈冰走到窗前,探出头,看到曹菲菲从住院部出去,急匆匆的往医院大门外走去。她都来不及等路上的车减速,直挺挺的穿过去。沈冰的心头又泛起一丝酸楚,回过头,王凡正强撑着要起来。
    “别动,我就是想跟你聊聊天,你躺着就好。”
    “我没事的,沈阿姨。”也许是沈冰的娘家跟他是隔壁,面对她,王凡总是有种本能的亲近感。
    沈冰看着头上还缠着纱布的王凡,突然想起了许多年前,王凡的生母出轨那会儿。那时王日华整天跟妻子闹,王凡才几个月大,还在襁褓里,头上也包着块白布。因为大人天天吵架,没人照料,孩子每天都哭闹不止。沈冰的老母亲看不下去总是把他抱到自己家里照顾。而当时她也正好怀着菲菲,休假在娘家养胎。天气好的时候,街坊邻居就喜欢摇着蒲扇凑在她家门口的槐树下闲扯,记得当时他们八卦得最多的就是王家正闹得沸沸扬扬的丑闻。每当老母亲抱着王凡出来,就有人说,“这娃啊,真是没投好胎,一出生就遇到这种事。诶,苦命的孩子啊!”
    有人接口道,“是啊!看他哭得,声音都越来越小了。我看哪,这样下去,他们两口子还没吵出个结果,孩子先挺不住了。”
    也有人这样说,“不一定,我看这娃啊,天生命硬,一出生就克父母,你看王家那两口子,之前多恩爱,现在啊,都恨不得那刀捅对方,肯定是这孩子给克的。”
    大家众说纷纭,表情各异。有摇头叹气的,有看好戏的,有同情怜悯的,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然而更多的如沈冰这类人感受到的则是庆幸,庆幸自己家没发生那样的事。我们总是习惯在别人的悲惨里俘获自己的幸福感。当时她坐在树荫下,听街坊们你一言我一语,也只是叹了口气。既对王日华夫妇感到惋惜,也对那这孩子感到怜悯。叹完了气,她低下头,摸摸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露出怜爱的笑容。然后抬起头,就看见丈夫提着一大袋营养品笑呵呵的朝她走来,顺便斩获周围人艳羡的目光。
    那时候她要是知道自己肚子里的宝贝会和这个在襁褓里快哭死的王凡有那么多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纠葛,知道王凡会把她的家庭搅得天翻地覆,估计当时她就要掐死他。
    然而,事到如今,说什么也于事无补了。
    她叹了口气,坐到菲菲昨晚睡觉的那张椅子上,椅子似乎还有余温,沈冰悠悠的开口,“小凡,当年的事,你还怪我吗?”
    “没有,从来没有。”王凡不知道她指的是哪一件事,但不管她指哪一件,王凡的答案都是都一样。在他心里,沈冰善良,和蔼,亲切。小时候就经常听人说,她是他们那一带的骄傲,嫁了好人家,还不忘乡亲,爸妈能进百灵草都是她给张罗的。她是他们家的恩人,王凡尊敬她还来不及,怎么会怪她?
    沈冰叹了口气,目光空茫的看着输液的吊瓶,刚刚脸上还挂着的表情尽数褪去,无喜无悲。“哎!你也别怪菲菲的爸爸。我知道那件事清远是做得不对,我也劝过他,没办法,他呀,一辈子都吊着一口气,总说自己就是一棵树,庇护家人的树。我知道那是因为他有心结。算命的说他六亲零落,注定老来孤独。他不信,生菲菲那会儿,他吃了不少苦。你也知道,新宇的爸爸比他小八岁,可是菲菲还小新宇一岁。因为身体原因,吃了好几年的中药,三十岁才好不容易怀上菲菲。你都不知道,那中药苦的,我闻着味都想吐,而且还要一天三餐,跟吃饭似的,我看着都替他难受。所以有了菲菲之后,我们都宝贝的要命,尤其是她爸。那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菲菲要什么他给什么,我记得有一年冬天,他去北京出差,回程等飞机时给我们打了电话,菲菲突然吵着要他带一支派克笔回来,那时候都快过年了,机票尤其难买,外面又下着大雪,可他硬是退了机票到处给菲菲找那支笔。结果再买到票时已经过完年了。你说,他傻不傻。”
    王凡听着,突然想到许多年前,曹菲菲的确送过一支派克笔给他,还略带炫耀的说,这可是从北京空运过来的,贵着呢!
    沈冰笑笑,又继续说:“好在菲菲也争气,从小就听话,漂亮、聪明,又招人疼。后来还考上了名校,如果不是出了那件事……”沈冰说着这些陈年往事,眼睛也渐渐湿润了。
    “沈阿姨,您别这么说,我也从没怪过曹伯父,真的,我知道,你们都是好人。”王凡安慰说。
    “别打断我,好吗?”
    王凡自知失言,又赶紧点点头。
    “你觉得我们是好人,可是菲菲却不这么认为,至少那件事发生之后是这样的。我知道那件事我们做得不对,不该把她锁在房间里,可我们怎么都想不到,菲菲会为了你跳窗,她还发着烧,外面还下那么大的雨……”她停了停,有些触到痛处的不忍。
    “你只知道你坐了三年的牢,却不知道菲菲三年都不肯回家,一放假就满世界跑,每年过年,我和她爸都要提前去她学校跟她一起过。后来毕业了,又坚持出国留学。我知道她在怨我们,怨我们当年没选择救你。可是我们也只能由着她,她不哭不闹,除了刻意的疏离我们,几乎挑不出刺来。记得有一次,我到附院去看望一个老同事,经过一个病房时,居然看到我们家菲菲穿着病号服躺在病床上,一个人艰难的给自己倒水喝,脸色苍白的像张纸,我跑进去问她,她说只是简单的阑尾炎,只做了个小手术,还叫我赶紧回去。她病了都不告诉我们,宁愿自己一个人爬起来倒水喝。我是她妈呀,她就这样伤我的心,你知道当时我有多难受吗?”
    沈冰说到这,再也撑不下去,眼泪扑簌簌的往下落。这还是王凡第一次见到沈冰哭,她是长辈,王凡是外人,哦不,或许他还是直接导致他们一家人分崩离析的关键因素,他是罪人。
    沈冰拿出手绢,擦了擦眼泪,好一会才恢复平静,她看着王凡,一字一顿的说:“我不管你到底喜不喜欢我们家菲菲,但是,对她好点,别伤害她,就当阿姨求你了。”
    王凡惊愕,有些诚惶诚恐,又有些措手不及。沈冰的话绞得她自己难受,同样的也搅得王凡心如乱麻。而此时此刻,门外的人倚靠着墙壁,早已泪流满面,小米粥的香味四散开来,几秒钟后,又被消毒水的味道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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