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疑瑶台镜

水是冷的。
    唐琳珊愣了一下，伸手拧了拧热水器的调温钮，又把开关“噼噼啪啪”按了好几次，还是没用。她盯着镜子里已经赤条条的自己，慢慢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真是傻了，应该一进来就先检查热水器的，现在好了，衣服都已经脱了，根本没法出去，想叫人也不好意思，只能将就着洗冷水澡吧。
    十五分钟后，当她用毛巾包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出浴室时，恰好遇见了从走廊经过的韩子允，对方一脸诧异地盯着她，片刻后犹犹豫豫地问了一句：“不冷吗？”
    “还好。”唐琳珊耸耸肩，然而不知是室内冷气开得太足还是怎么的，说完这话的瞬间她就打了个喷嚏，让刚刚那句辩驳显得如此苍白。
    “不好意思啊，我们这热水器坏了，洗澡要去楼下，我忘了跟你说了。你要不要吹风筒？”似乎是为了补偿，没等她回答，他就已经小跑回自己的房间拿来了吹风筒。
    “谢谢。”不想对一个陌生人流露太多的情绪，唐琳珊只是淡淡地道谢，随即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五分钟后，她左手拎着水壶，右手抱着吹风筒走了出来。韩子允正在客厅里对着电脑。
    “这个给你，谢谢了。”将右手上的吹风筒放在桌上，唐琳珊又摇了摇左手的水壶示意，“请问这里有可以喝的热水吗？”
    “呃？”韩子允似乎精神太过集中于电脑上，虽然抬起了头但还是满脸懵懂，看起来就像是上课玩手机不小心被老师点名的男生一样，“不好意思，这一层没有饮水机，不过你可以去楼下的厨房，那里经常会烧水的。”见对方又很快露出满脸歉意，唐琳珊急忙用话截住他：“好，我现在就过去。”不太明白为什么每次他都要跟自己说“不好意思”，好像他是这家旅舍的老板似的；她并没有在埋怨什么，难道在他看来她却是这么娇贵的一个人吗？唐琳珊不知为何竟然开始在意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形象了。
    楼下的牌局似乎已经散了，唐琳珊穿过冷冷清清的客厅，却发现大家都集中到了厨房里，她找到一个正在冰箱里翻找东西的女孩：“你好，请问热水在哪里？”女孩子回过头来，画着烟熏妆的一张脸冷漠而无感：“那里。”伸出的手指涂了红甲，鲜艳异常。
    “谢谢。”唐琳珊走过去，这才想起来这就是刚刚站在猴子身后时听到的慵懒女声。
    “我们在煮夜宵，你要吗？”听起来是猴子的声音，可是她正在专心致志地倒水，没法抬头，只能直接婉拒：“不用了。我不饿。”想起刚刚猴子被责怪忘了买鸡翅，琳珊这才恍然大悟。看上去这群房客都已经混得很熟了，平日里嘻嘻哈哈地玩闹，却也懂得在深夜里互相关照，共同用美食来安慰自己出门在外的身心与胃。毕竟都是背井离乡的人，无形中自有一种共同的归属和怜悯。而初来乍到的她却被排斥在外。唐琳珊默默想着自己的心事，倒完了热水就想要离开，猴子又一次叫住了她：“你真的不吃吗？”
    “不用了，你们吃吧。”露出常年练出来的标准微笑，唐琳珊还是离开了这热闹的厨房，独自一人一级级地踩着楼梯上去，回到了静谧的所在。到底是她被排斥，还是她主动排斥呢？也许她内心里还是觉得，自己和这群居无定所的人是不一样的吧。
    楼上的客厅里只有韩子允一个人，暖橙色的灯光下，他包着一块洁白的大毯子，只露出一双手搁在桌子上；他很卖力地在画着些什么，低着头，刘海挡住了大半张脸，头顶的那一圈被灯光染成了金黄色，看上去整个人像一只温柔认真的金毛犬。
    许是脚步声影响了他，韩子允抬起头，仍然用一双湿润懵懂的眸子盯着唐琳珊几秒钟，才慢慢反应过来。“找到热水了吗？”
    “嗯。”
    “房间里好像没有空调，你可以把电脑搬到客厅来，凉快一点。”
    “好。”
    灯光像轻柔的茧丝将客厅包裹起来，茧里的两个人安静得连彼此的呼吸都听得到。很奇怪，好像就是在这样的静谧之中，她心里的坚冰慢慢融化，变得柔软。也许对面这个人会是友好的吧，她想。
    她正在认真改着宣传策划，半小时后停了下来，伸了个懒腰。
    “累了？”韩子允不经意地问道，眼睛仍然没有离开电脑。
    “嗯。有点。……你在做什么呢？”
    “简单来说，画画。”韩子允也停了下来，“帮别人设计，自己开发新漫画，等等。你呢？”
    “简单来说，卖东西。”看见韩子允不由得一笑，她也笑了，“公司给出产品，我们帮忙推销、宣传。”
    “二位聊得这么欢啊。”门打开了，猴子端着一碗面走进来，“允哥，这是你的。”
    “那她呢？”韩子允指着唐琳珊问。
    琳珊忙接话：“我不用了。我不饿。”
    “吃吧，不用客气。这儿的房客都很好。”韩子允不由分说将面推到了琳珊面前，“猴子，再给我端一碗来。”
    “好好好，就知道使唤我。”猴子嘟囔着离开了。
    琳珊有些哭笑不得，在韩子允的注视下，她又不好意思动筷，也不好意思不动筷；想了想，她说：“那我等你的面来了再一起吃吧。先聊天好了。”
    只是一碗简单的泡面，却不是简单的用开水泡开，而是放进锅里慢悠悠地煮，加了香菇、虾米、娃娃菜做汤底，又配了鱼蛋、鸡翅，上面还撒了香菜和青葱，看上去丰盛可口。唐琳珊埋头吃着，冷落了一个下午的胃终于有了一丝暖意。这碗面原本不是给她的；她知道。所以这些丰富的食材说不定也不该由她享有，但是韩子允让给了她，她有一丝丝感动却不知如何表达。也许她一直都是个不擅长表达的人；所以她唯一能想到的方法就是主动打开话匣子，跟他聊了起来。
    手机终于充了电，可以开机了，于是一连涌进来一堆未接来电和未读信息，唐琳珊一一查看并回复着，又打了好几通电话。两天后在B市这里有一场会展，他们需要借这场会展来宣传自己的团队，而作为团队负责人的唐琳珊则独自一人提前过来打点其他事务了，其他的人随后会赶过来。
    现在早已过了十二点。唐琳珊躺在床上，却睡不着，刚刚和韩子允的对话慢慢在心里浮现。他说，他是从大连过来的，想要在这里打拼；他说他从小就学画画，后来也学编程，现在在努力开发一款APP，楼下的猴子和其中的几个人都是他们的团队成员；他说，因为现在资金紧缺，所以他也会帮别人设计名片、绘制海报等等来赚钱；他说到他的梦想时，眼睛里会发着光，但是也会在想到现实时有一瞬间的黯淡；他渴望成功，却不知道何时才能成功……想着想着，她朦朦胧胧地睡着了。
    半夜时琳珊突然醒过来，喉咙干渴得很厉害。迷迷糊糊中，她以为自己还在宿舍里，也懒得开灯，凭着感觉在桌子上摸索水壶。“咣当”一声脆响，突然惊醒了她昏昏沉沉的神经，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正身居异地，而且……似乎把别人的杯子给碰掉了。
    “没事吧？”突然响起的敲门声吓了她一跳，几乎是下意识的——她忘了自己早已反锁上门了——只穿着睡裙的她就想堵住门口不让外人进来，结果一慌张，自己赤脚就踩在了碎玻璃渣子上，疼得她惊呼了一声，“扑通”顿坐在床上。
    “没事吧？”门外的嗓音依旧温润如水，却带着一丝焦急，是韩子允。
    唐琳珊稳了稳心神，单脚站立起来，扶着墙挪到了门边，开了门。
    走廊里的黄色灯光从韩子允身后照过来，她看不清他的表情，而他却可以清晰地看见女生眼里隐隐的泪光。
    “怎么样？没伤到自己吧？”韩子允后退半步审视了一下她，在看见她单脚站立时皱了皱眉头，“踩到了？”
    “嗯。”脚底的疼痛让她无所适从，“请问有医药箱吗？”
    “有，你先到客厅里坐一会吧，我去拿。用不用我扶你？”
    “不用。”微微让开对方的触碰，唐琳珊自己扶着墙一跳一跳地到了客厅里，坐在了沙发上。
    趁着韩子允去拿医药箱的间隙，她偷偷打量了一下桌子上的各种奇奇怪怪的设备，又探头去看他的电脑屏幕。这一瞧，真把她惊艳到了：这是一张带有中世纪风格的漫画，几个或黑或白的天使缠绕着飞舞着，有一种精美绝伦而又慵懒收敛的美感，她只看了一眼就已经沉沦其中。韩子允无疑是很有才华的，可惜只能以给人画海报为生，她暗暗想。只能居住在这样的青旅里，每天都在为生计奔波，什么时候他才能真正实现他那些伟大梦想呢？这样想着，唐琳珊对自己的工作第一次有了优越感，至少她安安稳稳，衣食无忧不是吗？
    韩子允提着医药箱走回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女生头发有一点点乱，但还是柔软温顺地搭在肩膀上；干净简洁的睡裙只到了膝盖就算完了，露出光洁纤细的小腿，像两段细腻的白桦木；稍带些睡意的眼睛直盯着自己桌上的设备，右手无意识地绞着发尾，又松开。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这时候的她却是温和无欺的，不像白天时，哪怕在微笑也带着些许戒备。他顿了顿，走了过去，把箱子放在桌子上，于是眼前的女生就如被惊醒了一般调整了一下姿势，眼里那一瞬间的温柔也消失了。
    韩子允也不介意，打开医药箱拿出镊子、绷带、云南白药、双氧水，然后在她面前蹲下。“我自己来就好了。”唐琳珊下意识就将脚往后缩，然后直接弯腰向前，想接过他手里的镊子。可他不让：“我帮你吧，你自己会怕疼，没办法准确夹出碎玻璃片的。”韩子允抬起头看向她，手却始终没松开。因为唐琳珊弯着腰，他的这一抬头顿时让两人的脸庞靠得很近很近，仿佛连彼此的呼吸都可以感受到，那是一种懒洋洋的羽毛拂过般的温柔和暧昧，却又像夏日涌来的热浪一般，让人满脸发烫。唐琳珊瞬间就失去了力气。她默默地坐直身子，看着韩子允左手握着她的脚踝，右手熟练地拿起镊子，脚底猛地一阵刺痛，疼得她哆嗦了一下。眨眼的功夫，韩子允已经将沾了几缕血丝的玻璃片丢进垃圾桶，随即开始用棉签伸进瓶子里蘸双氧水。
    “疼的话可以叫出来。或者，你旁边有个抱枕，可以抓。”韩子允头也不抬地说完这句话，然后就开始给她的伤口消毒。冰凉湿润的棉签触碰到伤口的瞬间化成了锐利的冰凌，疼入骨髓，唐琳珊忍不住倒抽了几口冷气，却还是没叫出声。感觉到她疼得全身都僵硬了，他却并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仍然细心地将伤口四周全都擦拭一遍，这才用沾了云南白药的纱布和绷带一圈圈包扎起来。
    唐琳珊看着他将工具都收拾好，才低声说了句：“谢谢。”
    “不用客气。你再坐一会吧，我去帮你把屋里扫干净。”
    “哎？”唐琳珊这才反应过来屋里还是一地狼藉，“不不不，不用了，我自己去就行了，你还是忙你的工作吧。”不好意思再麻烦他更多，她急忙站起身来，想跳回去，却被韩子允拦住了。
    “坐着吧，一会又伤到了怎么办？”他的话好似有一种坚定的力量，让人不容置疑，唐琳珊没法再坚持，只好安静地坐了回去，眼看着韩子允已经拐进了走廊，却又退回来。他的手绕过她身前，用鼠标点击几下，然后将电脑移到她面前：“无聊的话可以画画。呃，如果你不觉得幼稚的话。”他有点窘地抓抓头发，把一块板放到她前面：“这是数位板，可以直接在上面画，会显示到电脑上的。”
    唐琳珊瞪着眼睛看着他做完了这一系列动作，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谢谢你啊。”她没头没脑地又冒出了这一句话，才反应过来已经道谢很多遍了，于是有点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
    终于韩子允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她小心翼翼地拿起笔开始画了起来。
    韩子允回来时，她仍然埋头认真地涂画着，头发被她随手撩到了右侧，于是从左边可以看见她洁白纤长的脖颈，线条优美的侧脸。他没敢走上前去打扰她。等到唐琳珊眼角的余光瞥见对方已经站在一旁很久了，她才抬起头来。
    “不好意思啊，画得太入神了，没注意到你。”她停下笔，拿起鼠标就想删掉，韩子允眼疾手快地拦住了她：“不用删，你画得挺好的。”他的手直接按在她的手背上，有种热烫的感觉直接熨平了内心的皱褶。她急忙收回手，再也不敢碰那个鼠标。电脑屏幕上，舞女红紫烂漫的长裙旋转着，盛开成了一个春天。
    “我，先回屋了。”唐琳珊有点结巴地说完了这句话，然后就低头从他身边绕过，默默离开了。
    漆黑的房间里，只有桌上那只荧光夜钟有唯一的光亮，晶绿色的数字显示着现在是凌晨三点。窗外那轮圆月早已不见踪影，原本清澈黑蓝的天空开始飘来了一缕一缕纠缠不清的云，像混乱的线团，像搅乱了的一池水。唐琳珊慢慢地捂住脸，手是冰凉的，脸却是滚烫的，冷热交替中她听到了自己的心跳，比秒针的跳动还快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