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坝

6 第五章 郭银河升官


办公所大院里作为大队办公所的几间房子,前些天已经安排给一个刚从中印边境自卫反击部队回来的无家无房的退伍军人了。等几天,就要住进来。赶在这两三天内,大队办公所就要搬走,把房子腾出来。
    公社说,张丽英已经不适合干会计工作了。五大队会计暂由原五中队会计郭银河担任。今天,在这里办理交接手续。主持交接的,是公社和大队的领导。
    郭银河很清楚,不要张丽英干大队会计,许多人都认为是她与王国君的关系暴露了。陈冬秀捉奸,把一池清水搅得昏天黑地,他表面上说不可能,而内心深处却高兴得差点昏厥。而最深层的原因是张丽英的大伯子郑副书记“犯了严重错误”,停职反省,接受审查,肯定就不能再把革命工作让与他有关系的人干了。当然,这也是他郭银河升官的绝好机会,怎么能够不动点心思呢?
    当郭银河从张丽英手里接过一摞帐本和几大捆票据时,一股甜甜的味儿从心底里涌了上来。他青白脸上那铁锚似的鼻头下面的大嘴,照例地咧着。这次,他是从内心深处笑出来的。
    “今年的帐目,我已经做好,票据已经清理整齐,公社已经检查过了。”张丽英说。
    “嗯。”他盯着张丽英,咧了咧嘴。张丽英也回以一个微笑。
    “这是办公室的钥匙。”张丽英把一把钥匙放到郭银河手里,“我交给你了。”
    “就一把?”他问。
    “就一把啊,你以为是几把?”她盯了他一眼,她心里非常明白郭银河的用意,于是也毫不客气地用那冷冰冰的话呛了呛他。
    交接完后,领导们因忙着要去处理另外的事,就要走了。
    “这是□□的家,老百姓的家,你要管好哦。”临走前,公社领导叮嘱道。
    “请领导放心,我一定会努力的。” 郭银河赶紧说。
    领导们走了。郭银河送到办公所大门外的石梯上,看着领导们走下石梯,走过田坎,翻过卵石砌成的拦水堤埂,消失在河心里。
    “张丽英,”他轻轻地喊了一声。
    “还有事吗?”张丽英看了他一眼。
    “王国君病了。公社已经安排他回家养病,另外的人接替了他的工作。你晓得不?”他咧了咧嘴。
    “跟我有关系吗?”她反问道。
    “哎,不说他了。你进来坐一会儿,”他咧着嘴说。
    “在哪?在你办公室?”张丽英问。从他的眼神里,她看出了胜利者的自豪。
    “啊,坐一会嘛,我还有很多问题要请教你呢。”郭银河咧了咧嘴说。
    “哦?你不怕那么多人看到啊?我可是别人的老婆哦!”她不无嘲讽地说完,一甩手,转身扬长而去。
    “……”郭银河的脸上掠过一丝难堪。心里却恨恨地骂道:“妈的,看你有好翘!”
    他无奈地走进院子里去了。这院子,是在一个斜坡的中间开挖出来的地基上修建的,那形态就象一把圈椅,背后一两丈高的岩坎是靠背,左右两边的斜坡是扶手。房子就建在圈椅里面的。靠背上,生着许多碗口大小的斑竹和高大浓荫的树木。院子前边矗着几株巨伞一样需两三个人才能合抱的大桢楠树。院子虽大,却都掩映在竹木之中,偶尔可见一坡屋顶,一面墙壁,一朵门窗。
    他回到办公室,坐在写字台前。“这就是张丽英的位子,大队会计的位子。不!这不是张丽英的位子,这是郭银河的位子,是我的位子!”他不无欣喜地想,心中充满了无限的快意。他环视了一下办公室:一张写字台,一个雕花楠木大衣柜可能是用来装帐本票据的。写字台对面黑黢黢的板壁上,贴着两张领袖的画像。其余就什么也没有了。他一偏脑壳,从窗户上看出去,房子背后的斑竹,历历可数。浓密的竹木下,也可见落叶、野草和荆条藤蔓。“陈冬秀就是在那个地方偷偷看到的吗?”他想,定然就是了。“活该你倒霉!”他又咧了咧嘴——这次定然是幸灾乐祸的笑意。
    他想到从前坐在这个位子上的女人以及有关这个女人的故事,他的嘴又咧了咧——这次他是真的笑了。
    她怎么就会喜欢上王国君呢?他百思不得其解。她居然会喜欢上一个病病秧秧,瘦里叭叽,吃得做不得的王国君!王国君是什么人?棒客的儿子!虽然棒客死得早,但是,那毕竟是棒客啊。王国君有什么好?最多也就比别人多认了几个字,会点啥子琴棋书画,能唱唱跳跳罢了。除此之外,还有啥子不得了的呢?他能跟我比吗?你看我这个子,这身板,这力气,他拿啥子来比?
    你张丽英也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女人,咋就喜欢上了一个有老婆有娃娃的风都吹得倒的男人?简直是无法想象!而且,最不能容忍的是,嫁了人了,反而缠得更紧了!以至于惹得王国君的老婆陈冬秀躲在后面的竹林里头暗中监视并捉奸成功,制造了一个暴炸性新闻,闹得整个大队整个公社满城风雨!
    “在办公室里捉奸?就在这间办公室里?”他笑着摇了摇头,“这地方?这……打死我都不相信!”但是,他希望是这样,不是这样也得是这样。因为只有这样,他才会感到高兴,他的咧嘴的动作中,才能真正包含一些笑意,否则,尽管时不时地咧嘴,也是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的。
    他越想越觉得怄气,越想越觉得窝囊。他不止一次地向她表达过爱意,但她总是那么不屑一顾。更可气的是,连王国芝也瞧不上他,人家正儿八经地介绍,她还不干!我郭银河再怎么样也是读过几天书,认得几个字的人;论长象,我不比哪个差;论身板,我还不如你王国君?我就不信了,等着瞧吧!
    他气哄哄地把桌子上的票据和帐本丢进背篼里,装了大半背篼。他把背篼往背上一挎,走出了办公室的门。他连门也没有关,就愤愤地扬长而去了。
    他走下办公所门外的台阶,回头看了看那间屋子,一种满足的情绪短暂地占据了他的心头。他沿着门外的一条田坎路,径直地朝河堤上走去。他站在河堤上,眼前一片开阔,随之,心情也好起来。这条河堤,从段清莲外面的那棵棲篙树下,一直砌到下面的高车滩边,有一里多路长。四处望望,整个黄沙坝尽在眼里。
    黄沙坝是一个硕大的盆地。周围群山环抱,盆里万倾良田。片片田地,在深秋的艳阳下,呈现出黄与绿,明与暗的色彩。周围矮高缓峭各呈姿态的远近的连山,红的枫叶和黄的老枝正在告诉人们,冬天就要来临。
    河堤外面,有一片缓缓的长满巴地草的河滩,从棲篙树下,一直延伸到高车滩去。对面二中队的新水碾,正在吱吱呀呀碾着稻谷磨着玉米小麦。
    这碾磨是前些时才修的。
    当年的大食堂,使人们着实领教了挨饿的滋味。体制下放以后,各大队各中队饿怕了的人们,都在想方设法增加生产填饱肚子。于是各种各样的凡是能提高收入的方法都被想了出来并且得以实施。二中队的社员们把灯杆坪下面的滴水滩拦腰扎断,在对岸的田边淘滩引水,在高车滩头修了碾子。段清莲她们外面的瓦厂滩里便成了乱石突兀的干河滩。平常仅有细细的水流象蛇蟮一样从乱石中悄悄穿过。在河床和引水滩槽之间,一里多长,三四十丈宽的沙洲上,长满了青蒿牛膀子马鞭稍巴地草还有无数的水麻柳。
    他看见杨静茹背着一背东西从河那边过来转向上面去了,她并没有看见他。杨静茹的老公在外当兵,现役军人。按上级政策中队上给了许多照顾。中队上的干部群众包括他郭银河都是怀着对新时代最可爱的人的崇敬的心情百般保护,不敢越雷池半步的。打了照面也就打个招呼都是正经八百从来不敢开半句玩笑。
    从卵石埂子上过了河,郭银河拐上沙洲,顺着漕滩慢慢地往上走。他望了望右边平展展的大沙田,又望了望左岸半山上那一绺宽窄不一的台地。深秋时节,大坪小坪灯杆坪,水井湾斑竹湾生基湾,花蛇沟老林冈,那些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树木,被染成红的黄的白的绿的,掩映着散落其间的青砖小瓦木架房,还有红岩寨下的老水碾和斑竹林,简直就是一幅五彩缤纷的美丽画卷。看着它,郭银河都有些迷醉了。
    五中队的地盘就是这“一碥一沟一坝田”。这些,在郭银河心里是十分清楚的。他也是个有心人,当几年会计,五中队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他都能烂熟于胸。他也算得上是个好管家了。别人能达到这个水平吗?
    在滴水滩边,他跨过搭在漕口上的杠杠桥,沿着滴水滩的沙嘴,在长满艾蒿和水麻柳的河滩上有精没神地走着。前面就是幺滩子。这里河面宽,河水浅,一大半的河滩没有水。从那卵石砌成的石埂和两洞杠杠桥上过去,爬上一个常年漫着细水生了青苔的岩石坡,左边就是中队新修的公房和晒场,右边就是王碥碥了。
    他看了一眼那石坡,他老婆王学莲的侄儿王海华正从那坡上下来,悠闲地毫无目的地朝河边上走,还没有上桥。他装着没看见,径直朝花蛇沟口走去。
    他的这个侄儿啊,要说,他还真的看不上。头脑简单,胆子憨大,别人不敢整的事,他就敢整。尤其是不能受激将。前些天在关子门挖山修水沟,人家赌他不敢把衣裳裤子脱光去刘家湾跑一转回来。他硬是当着那么多男男女女的面把衣服裤子一脱,□□地跑了一圈。人家只好给了他十块钱。你说,这娃娃象啥子话嘛。要是他自己的娃娃,打不死他才怪!可他也觉得这娃娃也还听他的话。只要说他几句好听话,他就会为你做任何事情。
    他到了花蛇沟口了。过了河,他没有从斜坡上去,而是向沟里走去了。他喜欢沟两边的岩坎上生长着的茂密的树木,大笼大笼的竹子,以及它们参差交互,遮天蔽日,阴翳森冷的样子。他沿着沟底被水流冲涮得平整光滑的岩板走着。转拐处,竹木间奔流下来的溪水,被岩石撕扯成几块瀑布,跳跃着扑进了水潭,溅起一片水花,哗哗作响,别有一番情味。
    他每次走到这里,心情总是会很复杂。他环视了一圈,眼睛落在面前的岩盘上。他咧了咧嘴,苦笑着摇了摇头,朝前走去。
    他爬上第一道坎坡时,中队长杜文龙手里拿着一把砍刀和出纳刘显文正靠在路边地坎上说着话。
    “你看中队会计哪个当合适?”杜文龙问他。
    “你们看王国林行不行?”郭银河想了想说。
    “那就王国林吧。”他们又说了一些其他事情,走了。郭银河也上了他家外面的卵石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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