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坝

8 第七章 张丽英送王国君


天刚刚昏昏亮,王国君就挎着他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挎包出了门。他今天要去县医院看病。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王国君时常夜间出汗,经常发烧,睡不着觉,心跳得厉害;浑身无力,脑壳昏沉沉的。每天吃得也不少,但却越来越消瘦。他在公社医院找他本家侄儿王学武评了几次脉,开了几付药吃了,也没有见什么效果。尤其是陈冬秀那么一闹腾之后,他的病情一天比一天更加严重起来。
    想起那件事,他心里就痛得慌。陈冬秀那一刀子,实实在在戳在他的心尖尖上了。那个痛,那个悲伤,恐怕这一辈子也难以磨灭。
    那天,上午检查完七大队的会计帐,下午该检查五大队的。有人说,下午是不是可以休息一下,明天再来检查。这些天天天跑,一天跑两三个大队,的确有点累了。他想了想说,好吧,那大家就休息半天,明天再检查。大家也就各自回家去了。
    张丽英说,她有些拿不稳是不是没有问题,叫他去看看。他便同张丽英一道去了办公所。他细细地看了张丽英的帐本,对她帐面上的几个小问题提了一些改正意见。张丽英也提了几个问题,他详细跟她解答了。
    张丽英从她的挎包里拿出一个盒子递给他。说是这次去探亲,给他带的礼物。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把很高级的刮胡刀。
    突然,办公室的门“呯”的一声关上了。紧接着门外传来几声大喊:“你们快来看哦,张丽英偷男人哦!快来看哦,张丽英偷我男人哦!”一瞬间,办公所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齐齐的围拢过来。陈冬秀又哭又闹,又抓又打,闹腾了好一阵子。开始人们还劝的劝拉的拉,叫他们不要闹,各自回家好好说,闹凶了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可越是这样,陈冬秀就闹得越凶,越是不依不饶。后来大家都觉得没趣,女人带着孩子回家去了,男人也跟着离开。
    第二天,陈冬秀带着娃娃回娘家去了。
    第二天,公安局的人把王国君带走了。
    第二天,“王国君偷婆娘,被他老婆捉住”成了轰动全公社的令人震惊的特大新闻,成了全公社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上上下下茶余饭后街谈巷议的话题。三五天之内口口相传,整件事情的过程和细节也都被描绘得活灵活现逼真传神了。
    可是,令所有人没有想到的是,一周以后,王国君回来了。
    当初认定王国君这盘非坐牢不可的人们傻眼了:放了啊?咋的,不是啊?当初不相信王国君会偷婆娘的人释然了:你看嘛,我说不会你们还不信,结果如何?冤枉不是?当初巴不得就把他关起来判刑杀头的人失望了:哎,咋会这样!郭银河就怎么也想不明白。
    公社跟王国君说,让他回去好好管管他老婆,别再没事找事。公安局说了,查无实据,让他放下包袱好好工作。话说得这么轻巧,但这件事情可以说让他在全公社面前面子丢完,威信扫地,无脸见人,他哪能放得下啊?从此,他就整天郁郁寡欢,精神萎糜,病情越来越重,精神越来越差。他不得不向公社领导请了假,回家休息治病。
    回家之后,在母亲和弟弟王国成的照顾下,他的精神稍稍好了一些。饭吃得多了点,脸色也比以前好了些。白天,他看看书,扫扫地,有时也做做饭。和母亲弟弟在一起,他感到很踏实,很愉快。
    可是一到晚上,面对那黑咕隆冬的夜,强烈的孤独、寂寞与无助便撞击着他的心,使他无法入眠。许许多多的事情也就如电影一般,挨个儿地放影出来。
    他感到那件事情不仅突然,而且蹊翘。陈冬秀又是从哪里知道他会去办公所的?事前一点迹象也没有,就象是有人故意设好了套等着他们钻似的。
    一想起陈冬秀,他的心中真的是五味杂陈。他的这个婆娘啊,咋个说呢?那个脑壳!她就没想想,这么无事生非地一闹,把事情弄成这个样子,除了弄得他声名狼藉,还差点坐了牢之外,她得到了什么好处?亲者痛,仇者快啊!要是有那个事,你闹闹也还可以理解,可是,可是,那简直就是无中生有嘛!算了,不想这些了。这些,她那个脑壳哪里想得到!
    可是,这事儿……哎,事已至此,想这些说这些也没有意义了。
    休养了几天,吃了几付药之后,他觉得病情并没有太大的好转。夜间仍然出汗,背心发冷,心跳得厉害;脑壳轰轰响;手脚无力,昏昏沉沉,茶饭不思。
    “我这一生不会就这样结束了吧?”他想,“我才三十多点啊,本来就很不幸了,要是再这么早死,这辈子真的就太值不得了哦。”
    他跟母亲和弟弟商量,决定去县医院查个究竟。他母亲说,叫他弟弟王国成陪他一起去,说他身体这么虚,弟弟一起好照应,她也放心。他没有同意,他说他没得啥子大问题,不会有啥子事的,一个人去就行了,让他母亲放心。
    “哎,苦啊,我的儿呢!造蘖,”他母亲叹息道。
    他本来应该顺着玉屏山,从郑碥碥那条路去的。可是不知道咋的,出了门他却下了坡,过了河,顺着河边向下走。他是在有意地躲着什么吗?躲什么呢?躲她?或许是在躲他们?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但他的确看似无意地走了转路。
    经过高车滩的时候,他望了一眼河对面玉屏山下,朦朦的一片,看不清哪是树哪是房屋哪是田地。但他心里非常的明白,她的家就在那根大桢楠树下面。一想到她,他的心里就涌起一股浓浓的蜜意,一种深深的向往,既而就是酸酸的、痛痛的、愧疚的情绪。
    “她起床了吗?她昨天晚上睡得好吗?”他一边走一边想。张丽英那清晰的面容又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本来并不认识张丽英。六大队那个大队会计年龄大退下来了,大队陈书记就提出来,要刚从蒲江中学毕业回来的张丽英当大队会计,并请示公社同意了。
    一天,他正在办公室里审查各大队会计的帐目,六大队支部书记老陈走了进来。“你不在屋头把你老婆守到,天天乱跑啥子?”他头也没抬地问道。“我来就是看哈你在没在啊,不把你龟儿子看紧了,你又东整西整的,到处给我摆摊子,还要我跟你掏堆堆……”“你龟儿子,把你自个管好,不让老子操心我就烧高香了。要喝水自己倒。”说完,他继续看他的帐本。“……哎,你看了我们大队的帐本没有?”老陈喝了口水,凑上去问道。“看了啊。咋的?”“还行吧?”“你教过她?”“……”“你娃娃,自己都是昏的,再教一个啥都不懂的,你说呢?”说着,他打了个眯笑。“哎,我今天来,就是要跟你说这个事啊。我想请你好好教教她,让她早点熟悉起来。”“这个啊,你就放心好了,公社正要组织大队会计中队会计培训学习,到时候你叫她来就是了嘛。”“要是那样,我还来找你干啥?”“哪你啥意思?”“你就不能特别关照关照?”“哦。”王国君似乎明白了点什么,他那十分帅气的脸上又打了个眯笑。老陈瞪了他一眼,走了。
    他王国君也不是圣人。张丽英的开朗、精干与美貌在他心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让他感到很亲切。他的潜意识中总是非常愿意亲近她,爱护她。要不就不会产生那天晚上的事情了。
    那天晚上,他深切地感受到张丽英对他的真情,他非常地感动。他觉得有她这样一个女人爱着真是三生有幸。尽管不可能成为夫妻,不可能生活在一起,但有一份牵挂有一份念想那也是上帝给他的恩赐。在精神世界里,他应当一辈子珍惜她,那怕并没有多少机会和她见上一面。
    但是,他把她推开了。
    一想起这事,他内心深处的那份负罪,那份自责,那分愧疚,还有那份不舍,也在时时折磨着他,使他的灵魂不能歇息。
    她怎么样了呢?
    不知不觉中,王国君已经走到了金钟山下。天色已经明亮起来。对面高大的筒车正在吱吱呀呀地转动着,把满筒满筒的水从河里提起来,倒进水槽里。望着那筒车,听着那声响,王国君心中涌起了一番诗意:
    你看,晨曦中,在青黛的玉屏山顶上,白蓝白蓝的天空边上,飞起一抹红晕;半部筒车慢悠悠地转动着;河水冲击着筒车,发出均匀的哗哗声;车轴“吱——咕——吱——咕——”地唱着,清新而悦耳;筒车上,“哗——哗——”的水声,就是它均匀的节奏。
    “啊!”王国君感叹着,摇着头,“只可意会,无以言谈啦!”他自言自语地一边说一边抬腿踏上了转拐店的石梯。
    “你?你咋在这儿?”王国君惊异地看着张丽英问道。
    “我在这等那个没良心的!”张丽英一脸的不高兴。
    “哦,”王国君心里紧张起来,“你咋晓得我要走这过?”他问她。
    “我晓得啥?人家又没跟我说。我去赶蒲江,走到这,看到后面有个影子,象是你,就在这等了一会儿。”说着,他们沿着那条石板路朝落平寺走去。
    王国君很吃惊,倒不是因为看到了她,而是因为不知道她是咋个晓得自己要去蒲江的,而且这么早就在这里等着他了。
    “那个疯子婆娘,你别跟她一般见识……”王国君说。
    “不提了好不好。”
    “你不生我的气?”他本来想说,“丽英,你太好了!”可话一说出来却变了样。他好想捏住她的手,和她肩并肩地朝前走,可是他没有那样做。她却向他靠紧过来。“生什么气?”她本想说,“你晓得就好,”可一说出来,也变了样。
    她没有生气!她没有生我的气!王国君心里头高兴极了,许多天来压在心头的愧疚与悔恨,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
    他曾找了个机会,费了很多的唇舌,跟她作了不少解释。可她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他。末了,丢下一句“你别说了”,转身离去。
    他的心悬得更紧,提得更高,心中也更加空旷。他知道,一个人满腔的情感被人拒绝是个什么滋味。她这一辈子恐怕是不会再理他的了。
    他也曾后悔。他觉得自己也没做错什么,解释什么?有必要解释吗?再说了,情感上的事情,就凭他那样不痒不痛苍白无力连他自己都难以自圆其说的几句话,就能解释得清楚吗?现在倒好,“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弄得自己人也不是鬼也不是,象个犯了大错误乞求别人原凉的孩子!
    他想忘掉这件事情。犯得着为这样的事自己折磨自己吗?
    可是事情过去这么久了,他却一些儿也没能忘记,她的影像反而越来越多地出现在他的头脑里,挥之不去。每当这个时候,他的心中便有一种不舍,甚至渴望。渴望见到她,渴望和她说说话,那怕就说一句!
    她没有生他的气,她还爱着他,这使他很欣慰。他想,他王国君何德何能?无非也就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一个胆小鬼,一个缺少担当胆小怕事的胆小鬼!能得到张丽英那样无私圣洁而炽热的爱,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份。他应该知足了。
    “哎,可惜呀!”他叹道。
    “咋的?”
    “这么好的一个女人,却不能属于我,”他看着她说。王国君的眼睛湿润了。真可惜呀,他们两个相爱相怜相敬相依的人,这辈子却不能生活在一起。看来他这一辈子只能把她放在心底里藏起来了!
    “好啥子好?白给人家都不要的!”张丽英瞥了他一眼说。从内心说,她那会儿不仅很生气,而且特别地无地自容。我就那么溅?溅到把自己拱手送给人家?!我好孬?孬到白送人家都不要?!她想找他大闹一场,把所有的怨气一股脑儿向他发出来,要不然她会被那一腔的怨火烧死!她想跳河,她想上吊,她想……可是她都没有动。她最后去了他男人的单位耍了两个月。
    她想忘了他,这一辈子也不再见他,可是她没有做到。从她男人那里回来以后,她不仅时时想到他,而且越来越想得厉害,特别是夜深人尽的时候,想得睡不着觉。
    昨天,她从樊莉那里听到他要去蒲江看病的消息时,心里那个激动,连她自己都感觉到不可思义。是哦,我爱他,爱得要疯了。他也爱我,这我是清楚的。但是我们两个是不可能走到一起去的。不是我不想,也不是他不想,是我们都生得不是时候。要是我早生十年……
    从转拐店传来了赶场人说话的声音,他们加快了速度。他们翻过那道山埂,沿着石板路跨过长嘴山,向落平寺走去。
    落平寺在撑腰岩上面的一个山窝里,离大路还有一段距离。因为年久失修,已经破旧不堪,早已经没有了和尚和香客。到处是残垣断壁,荒草丛生,就连进出的路也被森森的草树掩盖了。
    “我们去坐坐吧,”张丽英说。
    “这……”
    “咋?坐坐都不行?”
    “……”王国君迟疑着。
    张丽英不由分说,拉着王国君就朝庙子后面钻去。她三把两把捞了一抱茅草垫在长满青苔的条石上,拉着王国君坐了下来。
    张丽英猛地一下扑到王国君怀里,抱住了他。王国君没有动。她仰起头来看着他说,“咋,抱我一下你也不敢吗?”王国君看着她充满了期待、兴奋与渴望的眼睛,一股无法抑制的情绪从心底升起来,他伸出手去,紧紧地抱着了她。
    她躺在王国君的怀里,尽情地享受着快慰与幸福,内心里倾述着对他的思念与爱恋。她沉浸在无比的爱的甜蜜之中。她为什么会这样,她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晓得他的影像成天都在她的脑壳头打转转,丢不开,赶不走,抛不掉。她明明晓得他是一个有妇之夫,晓得他有儿有女,但是她仍然是那样的想见到他,那样的向往他,那样的期待,甚至是渴望。对他的一切,那怕是一点点的举动,她都是那样的关注,都是那样的在意。他没在面前的时候,她总是在想,他在哪里呢?在干什么呢?
    现在,王国君就在她的面前,她就躺在他的怀里。她的心早就激动了,那种渴望就如一团火,烧红了她的脸,烧红了她的手,烧红了她的全身!
    “你真的不想要我?”
    “想要,做梦都想。”
    “哪你咋……”
    “我怕。”
    “我都不怕你怕啥?这种事情多着呢!”
    “……”
    一阵又一阵的嘈杂声过后,路上安静了下来,没有了人声。在一阵更为热烈的紧拥之后,带着万般的不舍,他们站起来,走出了残庙。
    张丽英一步一回头地踏上了往回走的石梯。
    “你不是要去蒲江吗?”王国君问道。
    “不去了,我去我妈那儿。”张丽英向他挥了挥手,给了他一个幸福的微笑,转身走了。
    王国君目送她隐没在转弯处,转过身来,下了撑腰岩,走向长滩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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