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泉从家里出来,顺手从地边的篱笆上折了一枝干竹丫,一边听着高湾山顶上的高音喇叭唱歌,一边扫着路边的野草,一边朝公房里走去。
一路上,他还在回想着昨天晚上王学才讲的那些故事。他非常佩服王学才,王学才竟然去了那么远的地方,看了那么多的事情,有那么多的故事。从王学才嘴里说出来的话,至今还在他的脑海里翻腾着。
“这次去北京,是推荐的。我不晓得咋就推荐上了。好多人都想去,但是没得名额了。有些还是班上跳得起的都没有去成。”
“中午的样子,我们到了成都火车北站。车站门口拉着一幅‘热烈欢迎红卫兵革命小将免费乘火车进行革命大串连’的标语。火车站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我们有个同学的孃孃、舅舅就在附近,他经常到成都玩,胆子大。他带着我们从一道小门钻进了站台,来到一列马上就要开的火车旁边。那车厢门早就关上了,可外面还有许多人围着上不了。
一个高个子在众人抬举中砸了一扇窗户。我们掀的掀,推的推,不顾一切地活生生地挤了进去。里面一点空隙也没有,都站在人身上了,一步都动不得。列车缓缓开动……我们才吐一口长气,火车终于开动了……”
“三天两夜,那日子,哎,不好说。到了北京,下了火车,那个脚啊,又胀又麻,站都站不起。接待的人用大卡车把我们拉到住的地方,稀里糊涂的,是哪里我们都不晓得。当晚,几十个男男女女挤在一个屋子里。大家两个人一床军用棉被,和衣睡了一晚上。北京晚上很寒冷。大家都因为能够来到祖国的心脏而兴奋得睡不着觉……”
“嘻嘻……”黑暗里传来几声窃笑,一听就知道是王海华的声音。
“你龟儿子骚鸡公,老是想那些不正经的!”杜如泉嘲笑道。
“你娃娃正经,你娃娃假正经,老子还不晓得你!”王海华还击道。
“别吵别吵,听到!”李世民吼道。
“第二天早饭后,我们每人手提一包干粮排着队去□□。街上已经有很多人。一个同学前脚绊倒,手中的干粮包像炸弹一样扔向前方,在人群中爆炸开来,干粮撒了一地。我们大家都笑他,看你中午吃啥子。”
“我们在那里坐着,心里特别急切,盼望着我们想见的人马上出现。从上午10点坐到下午两点都还没来,大家燥动起来。有的站起来跺跺脚,因为那脚又麻又泠。有的斜靠在别人身上闭目养神。最恼火的是解手,尤其是女生。”
“哪咋整?”有人急切地问。
“附近倒是有个移动厕所,但是挤得很。班排得老长老长,有些人还没排拢,就忍不住屙在裤子头了。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又冷又臭又不好意思见人……”
“哈哈哈哈……”又是一阵笑声。
“哪,你呢?”杜桂生问道,脸上显出诡谲的笑来。
“他不得,他屁股上夹得有草纸,屙再多都打不湿!”杜如泉笑道。
“哈哈哈哈……”人群暴发出更加爽啷的笑声。
“你才夹草纸哦……好不容易等到下午两点钟,《东方红》乐曲响起来了。我向西一望,来了。三辆军用摩托车成品字形在前面开道,接着两部解放牌军用卡车满载军人并排着开过来。望见了,我望见他了,他身着军装,左手握着车前横栏杆,右手高举,向左右两边挥手致意,脸上露着慈祥的笑容。我只觉得浑身热血奔涌,心潮澎湃。他来到了我的正前方,我使劲把眼睛睁大,想把他看个仔细,可是车到眼前时,眼泪花却迷住了眼睛。等我揩了一下眼泪,那车子就开过了,我还看都没看清楚就……哎!
“哎……,哎……”昏黄中,人们也跟着叹息。
“哎……”想到这儿,水泉也叹息着摇了摇头。他不知不觉走到公房里了。
“水泉乖,你咋不去上学啊,今天逃学啦?”杜文龙笑嘻嘻问水泉。
“你才逃学哦!”水泉歪着脑壳看看杜文龙,嘟着嘴,一脸的不屑。
“不逃学咋没读书啊?”杜如泉边刨木板,边问道。
“哼,老师叫我们回来参加革命,向资产阶级开炮!”
“哟,狗屎大点,还参加革命,你晓得啥子叫革命?”
“哼,我还是红小兵!”
“哈哈哈哈……”大家都哄笑起来,而水泉乖却是一脸的不服气。
大家都各自干活了。
杜文龙裁纸,李世民磨墨,王国君执笔,在一条一条的五颜六色的纸上写字。
“老王,你说,这□□,哎……?”杜文龙一脸的疑惑。
“咋啦,老杜?”
“你说哈,互助组,是要让大家互相帮助,人民公社,是要走集体化道路,走共同富裕道路,奔共产主义。可这□□,是要整啥子呢?我文化浅,真没搞明白……”
他们说的话,水泉一句也没听懂。
他从一个很大的纸箱里抽出一本书来,红红的书皮,不大不小,刚好有手掌那么大,衣服篼里能揣起。红红的硬书皮上有几个金光灿灿的字。“毛——主——席——语——录”,他一字一顿地念道。
“哎,哎,别拿,别拿。别整坏了,发不出去,是要赔的。”杜文龙制止道。
“哈哈,赔书都是小事哦,你把书弄坏了,你就是有意破坏,你把□□的书破坏了,你就是小□□!”李世民笑道。
“哼,你,老□□!”水泉反击道。
“哈哈哈哈……”
水泉堆着一脸的愤怒出了公房。他一扭头看到新水碾前面有十多个人,扛着红旗正在过河。他好奇地想,谁呀,干什么的呢?他一转身跟了下去,想看个究竟。
当他气喘嘘嘘地跑到办公所的时候,那群人已经上了门前的大石阶。水泉也跟了过去。
一个戴眼镜的瘦里巴叽的人对那群人说,“办公所是以前大地主的房子,里头封资修的东西多得很,你们眼睛看清楚点,凡是四旧的东西,全部砸烂,一个不留!”他一说话,两个银光闪亮的金牙齿就露了出来。
王海华大声回答,“你放心,徐司令,有你亲自指挥,我们保证把旧世界砸个稀巴烂!”
他们砸了门口的石狮子后径直朝里面走去。进了门就是杨二凤的家。十几个人一进门见到老旧的东西就砸,一时间,噼哩啪啦响成一片。
听到有响声,住在办公所里面的大人小孩一齐都跑了过来,不一会儿就围上了一大堆。杨二凤的几个孩子吓得躲在灶房里不敢出来。
“滚开!别挡到老子!”一个红卫兵鼓起眼睛盯着娃娃们吼道。娃娃们被吓得退到一边去了,有的躲了起来。
“我认得你,你是夹舌子,他们回来我要告你!”一个年龄稍大,腿有些瘸的娃娃看着其中一个红卫兵说道。
“嗯?你告……告……告我?我看……你到哪……哪儿去……告我!”夹舌子揪着跛子的耳朵,一边提一边拧。跛子疼得嘴儿咧得倒挂到耳朵上去了,口中不住地叫唤,“哎哟哟——哎哟哟——,老子日你妈哟,你□□的!哎哟哟——哎哟哟——”
“还……告不?”
“算了算了,他家是贫农,别整他了。”王海华道。
“滚!老子日……日你妈!”夹舌子骂骂咧咧推开跛子,恨恨地去撕杨二凤堂屋里的家神去了。
杨二凤回来的时候,红卫兵已经破到下面几家里去了。她看到屋头的家神被撕碎丢在地上,神龛被砸得稀巴烂,她们睡的雕花大床跨了一地,连柱头基座上的雕龙也被砸去了。一堆娃娃跑出来抱着她哇哇大哭——刚才吓得不敢出声,现在看到他们的妈回来了,放声大哭起来。看到这情景,她气不打一处来,拨开娃娃们,追了过去。
“你们一帮土匪!把老娘的东西赔来!”杨二凤大声喊道。
“你是?”戴眼镜的问道。
“老娘是你妈!”杨二凤喊道。
“嗯?”
“徐司令,她叫杨二凤,我们进来抄的第一家就是她的家。”王海华凑上去说道,“她也是苦大仇深的贫农。”
“哦,我问你。往天开过会没有?”戴眼镜的看着杨二凤问。
“开了的开了的。”王海华忙说。
“既然开了会,哪你为啥子到今天都还不自己革它们的命?你留着它们想干什么?”
“老娘就不砸。老娘凭啥子要砸?”
“这个就由不得你了,”戴眼镜的说。
“那是□□分给我的哦,咋的?□□分给我的东西你也要砸,你反对□□?”杨二凤反击道。
“你……”戴眼镜的胀红了脸,“可□□说了,要破四旧,立四新,要扫除一切牛鬼蛇神!你那屋头牛鬼蛇神太多,你不革它们的命,我们帮你革!”
“□□分给我的,你赔我!”
“赔你?你想保护封资修吗?凡是封资修的东西,必须彻底砸烂!要扫除一切牛鬼蛇神!□□说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力的行动!”
“你赔我!”杨二凤不听不依,冲上去一把抓着眼镜的前胸,“你赔我!”
眼镜用力一推,杨二凤向后倒退几步,一个仰八叉,倒在地上,随即嚎啕起来。
“来人!把这个□□分子捆了,送到司令部关起来!”
“你敢!你敢,我是贫下中农,我苦大仇深……”杨二凤嘴里虽然还在说,但语气却软了下来,一边说着一边爬起来转到一边去了。
杨二凤虽然爱耍横,毕竟□□的帽子也是没有人想戴的。再横的人,关不了几天,不用上皮鞭老虎凳红烙铁什么的,他自己也就软下来了。胳膊,能拧得过大腿么?
王海华附在徐司令耳边叽叽咕咕一阵后,徐司令指着杨二凤说:“饶你这一回,记到,没得下次了哈!”
红卫兵们从办公所出来,一路向上,以“横扫千军如卷席”的气势,扫荡了路边的泰山石、土地房、各家祖坟前的“花生基”。还挨家挨户查抄,什么线装书,青花磁,香炉,石狮,雕花大床,雕花衣柜,老旧八仙桌,家神门神,杨忠宝,陈咬金,钟奎……通通化为碎片或者灰烬。
水泉虽然心里害怕,但还是怯生生地跟着看热闹。他盯着王海华胸前佩戴的像章,觉得特别新鲜,特别好奇。
“幺爸儿,喜欢?”王海华问。
“你在哪买的啊?”水泉问。
“这个啊?买不到的。你想要?”
“想。”
“好,等几天我给你找一个。”
“好。哦,哦,我有像章喽!我要有像章喽!”水泉高兴得一边叫喊一边拍手一边跳。
在王国君家里,王海华们查了半天,没查出个名堂来。临走时,看到水泉奶奶房前墙下有个小香炉,他把它搬了出来,说道:“老祖,这是个四旧,要给你打烂哈。”
水泉奶奶只说了一句:“造孽!”
王海华们在王国君家里没有什么收获,砸了个小香炉便走了。
王国君回到家时,他的大女儿正在灶上做饭。水泉早先就回来了。
见他回来,水泉向他跑过来,满脸疑惑的问他,“阿伯,啥子是阶级斗争啊?”
“哦,这个,还真跟你说不清呢。就是,就是这样,”他边说边用两拳头在胸前作对打的样子,“哎,等你以后长大了就晓得了。”水泉还是一脸疑惑。
“哪,啥子是四旧?”
“四旧就是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以前的东西都是四旧。”
“哪,你们是不是四旧?破四旧是不是要把你们都破了?”
“嗯?”他禁不住大笑起来,“哈哈哈……你这个娃娃!”
“哎呀,幸好没把我那对小狮子搜出来。”王国成说。
“你把它们藏起来有啥用呢?”王国君说。
“你不晓得啊,我从小就喜欢这对狮子。”
“他们把杜家花生基砸了。那几个木匠儿子提起大砍刀要去拼命,被杜文龙拦下来,要不然今天就有好看的了,”陈冬秀说。
“挖人祖坟,那是要断子绝孙的!”王国成愤愤地说。
“造孽!”水泉奶奶说道。
“□□教导我们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能那样雅致,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力的行动。’你们不要乱说话,免得站到封资修一边去了。”王国君提醒道。
“你呀,哎!”王国成叹道。
“□□的话,就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我是□□员,当然要听□□的话。他叫干什么就干什么,没得错!”
“他叫你把房子烧了,你也烧?”水泉奶奶说。
“……”王国君没有说话。
饭做好了。桌上摆着一碗煮黄瓜,一碗煎海椒,大家手里拿着一块玉麦粑,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高湾山顶上的高音喇叭,正在使劲地唱着:“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
傍晚,水泉牵着他家的牛到花蛇沟口去喝水。牛儿喝足以后,在路边的草坪里吃起草来。水泉边看牛,边打量着河里的水,河边的树,河对面的田野,想象着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事情。
“滚他妈的屄,老子们今天倒霉透了!”水泉寻声望去,有三四个背背篼的人从对面田坝里向河边走来,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只能分出个轮廓,看不清面容了。说话的是矮个儿。
“就是,□□的些,整得我们天都黑毬,才到这儿。到家要半夜毬!”高个骂道。
“那些造反派也是,吃饱了没得事干,检查别人背没背语录。老子字都认毬不到几块,背得到铲铲!”瘦的说。
“妈哟,这趟成佳赶得亏了,”胖的说。
“你们看到没,那些人,你还别说,穿起那军衣,拴起那皮带,戴起那军帽,红缨枪一扛,还精神得很哈。特别是那个女的,你们看见没有?那样子,还真好看呢,”高的说。
“难怪哦,你娃娃一条语录背半天都背不到,原来你娃娃的心思跑到人家女红卫兵身上去了!”瘦的笑道。
“那个老头,更安逸,我现在想起来就忍不住要笑。他说人家女红卫兵女娃子家家的……那些红卫兵就鼓到他背啥子,啥子,不爱红妆啥子,那老头子背得到个铲铲……”
不爱红妆爱武装?水泉想,这个啊?我们老师早就教过了。我都背得到,你那么大个人还背不到,真是。那不就是‘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妆爱武装’吗?□□写的嘛,哪个不晓得哦?
“那牛日出来的些整老子,尽拿长的给我背。我他妈连字都认毬不到,咋背嘛。遭孽!”高的说。
“现在晓得了?老子当年叫你好好读书,你娃娃不好好读……”胖的还没说完,高的就骂出来了:“日你妈,你捡老子欺头,等会儿爬上梭竹坡,老子把你甩毬到山脚下去!”
“那些女的才遭得惨哦。头发鼓到剪,衣服鼓到脱”。
“就是,要是那样对我老婆,老子非把那些人杀了不可!”。
“你娃娃,吹牛嘛你。不过呢,你娃娃记到哈,回去一定要叫你老婆记到,花衣裳吗就捡来搁到,不要穿起去赶场,不然,比那女的还惨。”
“那女的算好的了。我听说有个城里女人穿了一件旧旗袍,刚出门就遇到一队红卫兵正在街上破四旧,见了她就把她捉起来,鼓到她把旗袍脱掉,她不干,红卫兵就说她是资本家老婆,说她是故意向红卫兵示威,于是对她采取了革命行动,几个人三下两下就把衣服给她脱了。”
“她干啊?”
“是你你干不干?”
“我肯定不得干啊”
“四五个人按到你,你干不干?”
“那当然就没得法喽。”
“那女的拼命反抗,声音都喊折了。”
“然后呢?快说啊。”
“然后,看她里面穿的也是花衣服,就又脱。”
“然后呢?”
“直到脱完,发现她心口上有一个花篼篼,红卫兵些傻眼了。男的想,那是个啥东西啊,咋没见过?女红卫兵想,你妈哟,比老子用的高级多了。一商量,就把她弄起游街,高喊铲除资产阶级生活方式。”
“后来呢?”
“后来?那女的吊死球。”
“你娃娃吹死牛!老子不信。”
“老子也是听人家讲的,不过,人家讲得有名有姓有板有眼。光怕也假不到哪儿去哦。”
“哎……”
吹牛的人走远了。水泉也牵着牛儿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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