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坝

30 第二十九章 杜文龙靠边


正月初十下午,杜文龙按照王海华的要求,通知开中队会。
    天黑尽了,人们才陆续来到公房里。男人们交流着各自带来的叶子烟,女人们手里都拿着自己的活,也有抱着孩子的。好动的小孩子们追打嘻闹着,叽叽喳喳,吵吵嚷嚷,公房里一时间乌烟瘴气起来。
    “喂,老三,走老丈屋没有?”一女人问道。
    “今天下午才回来,你不晓得?”一男的答道。
    “你走没走我咋晓得?”
    “跟你一路走的你咋不晓得?”
    “嘻嘻嘻嘻……”旮旯里传来窃窃的笑声。
    “遭雷打的”,女人骂道,一块干泥巴飞了过去,“我叫你捡欺头!”
    男的身子一偏,干泥巴打在了后面一男人身上。“哎哎,你们俩口子吠吗,嫑整到我了嘛,我才遭你们的殃哎!”那男人说道。
    “你!……哼!”女人涨红了脸,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不说话了。男人堆里暴发出一阵毫不掩饰的放浪的笑声。
    “打是心痛骂是爱。”又一女人慢条斯里地说。“嘿嘿嘿嘿……”女人们忍不着也笑出声来。
    “哎,幺妹,你脚杆上咋那么多黑斑啊?”旁边的女人问道。
    “就是他嘛。”幺妹说。
    “他打你了?那我们找几个人帮你打回来。”
    “你们?来啊,就怕你们不敢来。”幺妹的男人浪笑着说。
    “不敢?你没有听说?三中队的几个女子按到黑娃,把他裤子脱下来挂在青棡树的颠颠上,他光着屁股爬上去取下来才穿起。你想尝尝光屁股爬青棡树的味道?”一女人问道。
    “是咋的?快说!”旁边的女人催促道。
    “他使脚夹的,”幺妹说,“他晚上睡的时候,就拿脚指姆夹我,夹得我好痛哦。”
    “你不晓得伸开啊?”
    “他夹得好紧哦,伸都伸不开。”
    “哦,凶!哈哈哈哈……”女人前仰后合地大笑着,男人和女人们,甚至小孩子也都跟着哈哈大笑了。公房里充满了快乐的气氛。
    “你龟儿子憨婆娘!”幺妹的男人骂了一句,也咧开嘴跟着笑起来。
    王国君来了。他环视了一圈,男男女女已经来了不少人了。几个小孩在快活地玩耍。他习惯性地在杜文龙旁边坐了下来。
    郭银河来了,他在门口上扫了一眼,在杜文龙对面坐了下去。王海华跟着也进来,在郭银河旁边坐下。
    李世民、刘显文等人也陆陆续续走进了公房,在他们各自习惯的地方坐下。
    杜文龙看人差不多到齐了,就站起来,右手举起一本红宝书,一边摇一边大声说,“敬祝伟大领袖、伟大导师、伟大统帅、伟大舵手□□万寿无疆!敬祝□□的亲密战友林副主席身体健康!——开会了。你们都站起来,把红宝书举起来,向□□汇报今天的活思想!”
    有的人站起来了,有的人没站起来。有的人手里有红宝书,有的人手里没有。女人们手里拿着的不是鞋底就是绣花针。她们打着眯笑,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一副看希奇的样子。她们手里的针线却不住地飞快地走着,唰唰的声音越来越大。
    杜文龙、刘显文、李世民……也有好几个人严肃认真地站着,双手捧起红宝书,举过头顶,低着头,口中念念有词。
    郭银河王海华也站起来,他们表现得更加虔诚,一边说着什么,一边拿眼睛瞟着王国君他们。
    其余的人都没有动,有的抽着叶子烟,有的咧着嘴看着他们。女人们则有的继续纳鞋底绣花,低着头抿着嘴,有的则嘻嘻地笑着。孩子们则围着他们几个看,露着一脸的疑惑。这样的过了两三分钟。
    杜文龙照例咳嗽两声,翻开红宝书,念道:“最新最高指示,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指导……”
    郭银河朝王海华使了个眼色。王海华站起来,走到杜文龙身边,“你走开,站一边去!”王海华掀了杜文龙一把,杜文龙一个趔趄差点扑倒。王海华举起红宝书,喊了几句很革命的时髦口号之后厉声叫道:“杜文龙,站起来!王国君,站起来!……”
    中队长杜文龙、会计王国君、出纳刘显文、保管李世民,这些中队上大大小小的官员都被他叫起来站成了一排。王学文没有被点名,他也就没有站起来。
    “今天,我们开会,就是要□□这几个走资派!”
    “他们也走资本主义?”下面有人小声地议论起来,“资本主义是啥子?”
    “王海华,你跟我们讲讲啥子是资本主义嘛。”李代聪问道。
    “对呀对呀,你讲讲嘛,我们都搞不懂呢,啥子是资本主义?”有人附和。
    “这……资本主义就是……就是……就是……资本家!地主老财!剥削压迫贫下中农的!”
    “哈哈哈哈……资本家?地主老财?他们几个是资本家地主老财?哈哈哈哈……”
    “他们执行的是上头的资本主义□□路线!他们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我们革命造反派就是要打倒他们!”王海华涨红了脸,大声喊道。
    “上面有个司令部,”郭银河忍不住了,站起来说。“那个司令部里,一个是大资本家,一个是大地主。他们这个司令部,从中央到中队的干部都有他们的人。他们都是走资派。”
    “哦,原来是这样啊。哪,你是大队会计,你咋不站上去排起?”有人问道。
    “我?我是□□的好干部,我跟无产阶级革命派是站在一边的!这次运动,就是要把他们这些人打倒,批倒批臭,把他们手中的权夺过来,掌握在无产阶级革命派手中,保我们的红色江山千秋万代永不变色,保证我们不再吃二遍苦。不再受二遍罪……”
    “你是□□的好干部?你连个党员都不是,你是□□的好干部!?他们好歹还是个党员,却成了走资派。这简直就搞不懂了,”王国成不无戏谑地说。
    郭银河没有理会,继续说道:“大家都晓得,这几个人都是贫下中农,解放前也都受过苦,有的也是苦大仇深。解放后一直当干部,王国君还当过公社干部,但是他们执行的是资本主义路线,是□□修正主义路线……
    “现在,有两个派,一个是无产阶级革命派,一个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群众中也有两个派,一个是造走资派反的造反派,一个是保走资派的保皇派。上面说了,希望群众要站好队,要当造反派,不要当保皇派!”
    “杜如泉就是□□保皇派!”听郭银河这么一说,王海华腰杆硬了很多,大声地说。
    “我是□□?!我是保皇派?!我咋是□□?我保哪个皇了?你娃娃跟我说清楚!”
    “哎,你也别乱扣帽子。”郭银河朝王海华说。
    “他就是,那天他和王国君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他们说,为啥非要打倒资本主义啊?□□跟他没得关系,还说解放前人们也是一样的活,这不是□□是啥?”
    “真是那样说的啊?”郭银河装腔作势地问。
    “我亲耳听到的,他跟王国君两个说的。”王海华说。
    杜如泉震惊了。他没想到他们会来这一手,一时他无法招架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好愤愤地坐了下去。
    “王国君,你们说过吗?”郭银河问王国君道。
    “是说过那些话,不过……”
    “大家听到了的哈,他自己都说他说过那些话。王海华不是乱说的。”郭银河打断王国君,“你也是老党员了,干革命工作这么多年,你应该有这个觉悟啊。这些话,难道不是□□言论吗?你说解放前也是一样的活,是啥意思呢?是要否定新中国吗?”
    王国君愣着了。听了郭银河说的话,他十分震惊!他盯了郭银河一眼,他意识到,他错了。今天的斗争会,矛头不是指向别人,而是指向他!并且是事先经过密谋的!他早已被郭银河王海华打入走资派的行列,今天,不仅是□□,更是要向他发起进攻!看架式,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
    “你说呀,是不是?”郭银河进一步逼问。
    “打倒□□分子王国君!”王海华举起右手,扯破嗓子地高喊口号。
    下面没有人响应。
    “□□分子王国君,老实向革命群从交待你的□□罪行!”
    “我是□□员,我不是□□!”王国君说。
    “我说两句,”杜文龙说,“那天我们好几个人都在场,他们不是那个意思,他们就是摆些闲龙门阵,□□的帽子戴不上哈。”
    “你在场吗?你可要想好哈,你到底是站在无产阶级革命派一边,还是站在资产阶级□□派一边,”王海华指着杜文龙厉声说道。
    “不止我,李世民他们也在场……”
    “我说两句行不行?”王国君问王海华。
    “让他说嘛,看他说啥子”郭银河对王海华说。
    “我坚决拥护□□革命路线,拥护无产阶级□□,”王国君说,“□□教导我们,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革命要搞,生产也要搞。春耕生产马上就要开始了,我们还是想想咋把生产搞好,多打粮食,让全中队的人能够吃饱吧。无产阶级□□,是坚决要搞的,但也得吃饱了才有力气搞革命呀,总不能饿着肚子闹革命嘛,你们说是不是?”
    他说完这一席话,心里头平静了不少。他以为,他的这些话说到点子上了,是中队目前最需要做好的事。就是他王海华和郭银河,也不会喜欢饿着肚子闹革命的呀。
    “你这样说,是不是以生产压革命呢?”郭银河问道,“你害怕革命?”
    “我害怕革命?我怕啥?心中无冷病,不怕吃西瓜。”王国君瞟了一眼郭银河,也说了一句带着酸气的话。
    “你这是唯生产力论!”郭银河说。
    王国君本不想多说话,只是想提醒一下大家,一年之计在于春。革命是重要的,吃饭也是重要的,无论如何要把生产搞好,吃饱了肚子才能把革命搞得好。可没想到郭银河却肆意歪曲无限上纲!
    他一腔怒气没能压着,喷发出来,脱口说道:“郭会计,你是大队领导,你说话代表大队还是代表公社?是代表他们造反派还是代表你自己?是的,我曾经犯过不少错误,有的还可能是严重的错误。但那些都不是原则问题,上级党委早就有结论的。那些错误,如果从矛盾的性质来说,还是人民内部矛盾,不是敌我矛盾,更不是我死你活的矛盾。拿党纪国法来说,还不够格。我也得罪过不少人,包括你郭银河和王海华,说过一些你们不爱听的话,甚至指责过你们的不是。但我从来没有起心整过你们。这十多年来,我一直在为党工作,在为群众服务。我自信我是热爱□□,忠于□□的。一个十多年前就加入了中国□□的老党员,如果都是□□了,那么,到现在还连党的门坎都没有跨进一步的人,难道还是革命的了?”王国君心中激愤,一口气吐出了心中的积郁。
    这一番话,说得郭银河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不住地咧着他的嘴,但是就象有一块大石头堵住了他的喉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而在座的社员,个个都听得明白。
    长时间的沉默。
    “从今天起,中队上的事情就由卫东战斗队来管……”
    “不,中队上的事,还是由中队委继续管。你们要做更重要的事情。”王海华还没说完,郭银河就打断了他。
    半夜时分,中队会结束了,人们走出了公房无声地向自己家走去。
    王国君和郭银河,喉咙里都像挂着鱼骨头一样难受。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