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巷月,井梧桐

121 白锦不语心自疑


    及至被叫号进得冥城内,与镯锡神君道谢分别,穿过鬼市前往枉死城的方向。虽然冥界这种永夜之地四时阴冷,但我神智并不如何清醒,依旧昏热得很,骗过镯锡之后放下戒备,略显歪斜地走在路上。
    稀朗的星辰,错综复杂的冥道,未多时已迷失了方向。
    “不、归、山?”
    恍惚中我来到了不归山脚,界碑上三个大字很是醒目。
    我倚靠在界碑之上定了定神,血色的断肠花廊下远远地有了来人。
    长身玉立,遥望片刻,匆匆提着冥灯走近。
    我只觉着那灯火极为好看,火光之中宛若有着绿色的烟霞,照进了我的眼睛,意识渐迷。
    不知昏睡了多久,醒来时有位美丽的神仙正守在床畔。
    长发及腰,素手如霜,出神地看着地面。
    她虽然好看,但不与人对视之时,俨然眸中冰冷而多疑,脸面也极为清冷的样子,晃似并不好相处。
    而她的眼瞳竟也是碧色,单看眼睛倒是与我极为相似,更是与李雪狐回忆中人相像。
    见我醒了,那眼中才有一二分的温情来,她踱步近前试探着我的额头:“高热已退,无事了。”
    我讷讷地看着她:“多谢上神照顾多时。”
    “倒不用谢我,我也才到未多久,是此馆中的主人将你救回的,你待会见了他再谢吧。”她说着倒了杯水,缓缓地扶起我,将我靠在她怀中,体贴地喂与我喝下。
    我躺下,略有不安地看着她:“多谢上神。”
    她眉间略作纠结,只是温声道:“无事。”
    我怔怔地看着她,忐忑地问道:“白锦是上神.的.名讳吗?”
    她半是惊喜半是慌乱地看了我许久,才道:“你如何知道的?”
    “从前已有许多人提起,我与一个碧色眼睛的上神相似,而有这碧瞳的似乎天上地下也只寥寥几人,人皆说那位女神仙便是叫白锦。”
    她沉沉舒了口气:“是,我便是妖神白锦。”
    思及白锦诸多杀伐无道的行径,她断不会无端待我例外,我缓缓问道:“上神待我如此好,不知……是否与我前世相识?”
    她惊在了当下,半晌才道:“并没有,只因我们相貌相似,与你投了眼缘。”
    纵然我觉得她没有说真话,但也无法追问什么。
    二人错开了目光,各自打量着房内的摆设。
    凝滞的空气,窸窣的衣衫作响,沉沉的呼吸声。
    许久她才问起:“你到冥城来,是为了什么?”
    我并不知该如何回答,毕竟买卖阳寿的行为在地府是重罪,虽说暗地里鬼差多凭此牟利,冥城于此事素来也是睁只眼闭只眼,但若真的深究论罪的话,下场也是极为可怕的。李雪狐也再三警告不要随意泄露给他人,即便是运气背到极点被抓包,也要抵死不认。
    我编了谎话:“练习术法,探探鬼市,看看有无宝物可寻。只是惭愧,大约是修为不济的缘故,被鬼气迷了眼睛,乱走乱转的,更是在路边昏了过去。”
    白锦看着我,眼中起了一丝涟漪:“确实看上去你修为尚浅,更是近日经脉受损的缘故,本不该催动仙气,来路定是御风而行。你于哪处仙山修法学术,又为何受了伤?”
    “并没有居于仙山,虽拜入楠派门下,但仍然居留在凡间。所以常常为凡事所扰,心有杂念,修法时偶尔会损及经脉。”
    我并不想说出邪神的事情来,毕竟如此一来,她定是会琢磨出我来求取阳寿的事情。
    白锦没有多问什么,良久她顺了我两颊的头发,缓缓道:“你既然听说过我,便知我劣迹甚多,不要与外人提及与我相识,否则会对你不利。”
    她眸中暗流涌动,我方想开口问她是否有所隐瞒,恰此时脚步声渐近,一颜容俊逸非常的男子入得里间,白锦起身荐说此人是叶南小馆的主人,人称叶南公子。
    我撑起身子与他道:“多谢上仙相救。”
    他只深意至极地笑了笑:“你们二人已言说多时,概是相熟了吧。”
    闻此白锦抬脚便走了,叶南公子也没见怪。
    我狐疑地打量了些时,他收回目送白锦的眼神。
    他笑了笑,说我已在冥城逗留了两日。而此地时空接近凡间,故此应亦是凡尘的两日。也因为如此,远远超过了规定的时间两个半时辰,再无法凭借号牌出得冥城了,若是从旁的地方偷溜出去,再不巧碰见了巡逻的鬼差也少不得被盘问,更严重的还可能因为滞留冥城被治罪。
    我担忧着,叶南公子却提及了旁的法子,与他结下冥印。
    “冥印?”
    他点了头,挥手施法于我手臂之上嵌入符文,只见掌心一抹红痕,化作了朱砂一点,些许疼痛。
    我敢肯定,这并非普通术法,因符引之中有地府的血契。
    他缓缓道:“有了这冥印,便可以来往凡尘冥界无所拘束,更是可以随意乘坐鬼族车马行于天地之间。”
    听他解释,我才得知这冥印原是鬼差入得人间之时,召唤联结的修士所用,而他虽得了这个名额,却没有去凡间捉鬼拿怪的需要。
    自然我提及了日后若是有所召唤,我也会尽可能地帮衬的,毕竟不能白拿了人家的好处。而叶南公子却只说着与我是旧时相识,断不言谢,自然我根本记忆不起前世抑或更遥远的事情。
    我问了他关于白锦的事情,是否我与她也是前世相识,又或者更为亲近的关系,叶南公子笑了,只是说不过容貌相似,她好奇于此。
    从叶南小馆出来后,辞谢了叶南公子送我出去的好意,我兜转来到了枉死城。从前经过此地,李雪狐说此处会售卖阳寿,只是价金的问题,邪神死后的遗骸很是值钱,无需忧虑这点。
    我与守门之人对了暗号,可惜李雪狐教我的暗号早过了时效,已不得通行。那戍卫并不放我进去,我正焦灼地逡巡着,忽地白锦出现在我面前。
    她疑眸甚重,打量了一遍周遭,那守门的鬼差与她颔首示好。
    我避无可避,立在她面前,尴尬得很。
    白锦皱眉看着我,缓缓道:“还不说是为了什么?来此地,不是寻人便是买卖阳寿,辨此情景,可知是买了,可并不是你需要,你为了何人?”
    我只得如实相告,白锦笑了,冷道:“你当侍婢是姐姐,所以涉险为她干这地府犯禁的事情?”
    “是。”
    “可知若是被抓了去,严重的说或可将你修为散尽,仙道尽毁的。”
    “素来并没有那么差的运气,更是若是仙道能够换得如此,也是值了。”
    白锦沉默许久,冷哼了声:“将邪神遗骸给我,随我来。”
    我从袖中幻化了李雪狐封存之物给她,跟随进入了枉死城,那日正是一位叫陆久远的大官当值,然这二人似乎私交甚密,轻易地便搜罗了当夜交易中的所有阳寿名额,全予了她,共计三十余年。白锦谢过陆久远,将寿元符引之术写于纸上与封印的阳寿一并交予我。
    出城之时,正遇见一群鬼差押解死魂,秘密地往小路驱离,白锦说那边通往恶灵谷。
    我也才得知所谓枉死城,为枉死的魂魄聚集的地方,因阳寿未尽,又不得早入轮回,故此会在冥界待上一段时间,等候安排。阳寿尚存者,符合某些条件却可还阳。
    但,枉死城暗地里又叫“替死城”,鬼差受了死者的冥俸,又或者因我这样的来人交易,而将枉死名额得来的阳寿予了阳寿已尽之人,相应的那被剥去了名额的自然就会踢出枉死城去。
    恶灵谷就是那般来的,越来越多的魂魄因为枉死而不得投胎,却又被鬼吏赶进了那片山谷。其后鬼差推脱找不到魂魄,随便编个由头说被妖怪吃了,跑了,撞了法器魂消魄散之类,封存或注销其人的生死簿。
    我极其不愿意相信眼前之事,颤抖不住:“这么说,因为我手中这三十年的阳寿,这十数之人便落得那般的结局?”
    白锦冷冷地看着我:“为何纠结于此,到底是亲族重要,还是这无关之人重要?”
    “亲族固然重要,但是也不是坑害旁人的凭据。”我求着她,急道:“那我将这三十年的阳寿不要了,还予他们,他们还有救吗?”
    白锦冰寒的眼眸映着远去的一行长影:“事已至此,已无法回头。”
    我愣愣地,白锦不耐的样子:“若是我告诉你这群是奸.淫掳掠,无恶不作之徒,你会不会好受些?”
    我没有言语,但显然宽慰了许多,许久白锦叹了口气,顷刻不见。
    其实我并没有勇气问出那句话,真的吗?
    漫长还回的冥道上,我望着不见微芒的夜幕。
    遥远的旧时,好像我……来过这里?
    我打量着远远近近的房舍,环步摇身,举目所见除了笼罩在黑夜中的凉影便没有旁的了,为什么我会对这里感到一丝温暖,仿佛曾经那么眷恋此地。
    而一路行来,更是只见夜明珠制作的灯盏用来照明,并未见与叶南公子那样的冥灯,岂不奇怪。更是记得,隐隐地那灯光与我的眼睛有了牵引,让我觉着无比温暖。
    出冥城之时我交还号牌给戍卫,那登记的鬼差也不理我示于他眼前的冥印,不耐烦地挥手示意我安静,自顾自地附耳听着插屏后的戏曲,闭目沉吟。
    许久他眯缝着眼睛比对了号牌时辰有所出入,方欲责问于我,才大骂出脏字,忽地见了我手臂上的冥印,便添了三分敬意,直起身子便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并不知上仙是叶南公子的契人,出言冒犯,还望上仙不要见怪。”
    我放下袖子,没说什么便走了,但隐隐地得知叶南公子应于冥界是位大官的样子。
    原路返回,离了冥城不过一里地,撞见了早前见过的橘仙,她正与一位银发华美的男神仙说着什么,只见她转眸瞧见了我,不怀好意的模样指我与那神仙看。
    我转向加速御剑离去,未料还是被橘仙追上挟了我去。她让那银发的神仙瞧着我,对视了片刻,唯见他眼神深邃,若穹宇浩瀚至极,入神之时恍若身处极夜之地,唯有那双眼睛有着微茫亮影,梦幻迷离。
    银发神仙收了术法,我骤然清醒,却只见他笑了笑,摇着头。
    橘仙不忿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银发神仙,生气道:“提灯,你是不是瞎了,她这双眼睛难道不好看?”
    名唤提灯的神仙笑得温柔:“她的眼睛却是好看,但已不能和我的眼睛共鸣。”
    橘仙疑惑着:“为什么?!”
    提灯微微弯起嘴角的弧度,一副看透世事的模样:“我要的暖瞳必是没有被旁的灯火迷住的,俨然她已见过更美的,已有了她心中神往的光明。更有旁的子夜灯神看顾于她,并由不得我夺了她的眼睛。”
    橘仙恨恨地摔了我在地上,不悦至极:“白费了我通知你来,你那千双眼睛何时能搜集完?”
    提灯笑了笑,离身而去,远见三丈外,再十丈,顷刻没了踪影。
    橘仙指着我的鼻子,气道:“算你走运!”
    忽地她似是感应到了什么,拿不定主意地样子逡巡了几步,摇身离去。我掸了掸身上的尘土,想起了叶南公子的那盏冥灯,若有所悟。
    一径回到府上,人间正是午时的光景,人已是困倦得不行,遂急忙施法将阳寿附于馥湍,便合衣歇下了。
    醒来正逢来人传话,说离路引久去别地已回,正等我,遂连忙让阿碧帮我梳洗。
    梳了简单的发髻,于一众新衣里挑了件白色的月容锦,于及地的铜镜前照了照,嬷嬷笑着,说这便是满屋生光了。
    匆忙赶至,我收了伞,递与门童,轻缓地踱步进去。
    只见着书房内,窗前长影,细雨霏霏。
    与此同时门童传音,闻听我到了,他即转过身来。
    我笑着唤了声:“离哥哥。”
    只是那一眼,他怔住了许久。
    自然了,这是我催长了面貌之后第一次与他见面,他愣了许久也是正常。
    许久,他才恢复了往日的沉静与我说话,同时我将瑶鬓夫人的休书递给他,他接过了,并不太惊讶的样子,似乎他早已料到会如此。
    可能只是他没想到会这般不凑巧,我已不复幼童的身貌。
    细雨入窗,打湿了窗边的地面。
    二人沉默许久,只瞧着那雨水如墨涂染着砖地,一点一点,化作了晨星,化作了云霞,化为了一片水幕。
    然而瑶鬓夫人的遗旨他不可违背,终是直说着对不住我,累了我这清白的名声。
    “无事的,并不怪你。”
    我说着,其实深知他私心里是偏袒霁月的,我怎会没有怪过。
    名声什么的,我并不以为意,毕竟红尘碎语,凉言伤人,无论做得多么完满,都是难以避免的。更何况,自当初答应了霁月永不相争,就注定了我会蒙上无法生育的恶言,被俗人议论去,有亏妇德什么的。
    即便不是霁月强令我不得告诉离路引真相,我也不会说。
    转眸,房间里的茉莉花纯白无比,与黑白主色的书房摆置极为相衬,倒是那紫红得艳丽无方的龙涎花,格格不入得很。
    我抬眼看着他笑了笑,他眼中似有躲闪之意。
    毕竟,离路引于她或可是良人,于我并非如此,至多算得上相敬如宾,远不是可以白首偕老之人。
    那是一月后,李雪狐重伤稍有好转,已能够动身启程。丘壑之地车马行进,虽是弃妇,益原全境却无不挥泪送别,毕竟于此地救人无数,更不提嫁来之时传与当地农耕牧渔先进的经验,富庶了一方百姓。
    又是如五年之前遥迢而去,于崇山峻岭之间艰难迁徙,即是不赶路,便走得慢些,也不会太劳碌众家仆。一路经冬历雪,半年后才抵达盛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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