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巷月,井梧桐

122 妾心何不似我心


    未半年,大楚设宴为龙颜公主招婿,昭告天下,言及必得是公卿王裔,年三十以下,品貌端正,武艺高强之辈。纵然龙颜公主生得貌若天仙,但得弃妇之名冠身,已让不少适格贵胄望而却步,又休提才貌之严苛要求。
    但纵是如此情形,依然有不计其数王室公卿的才俊,携了四方珍宝遥迢千里而来,同时也不乏好事之徒,为一睹芳容相伴而至。如此大楚王宫常常是宴飨不停、舞乐不息之景,自知未得青眼之徒也流连这温柔乡里,数月不去。
    龙颜公主又怎不知楚王并非意在选婿,但也只得敷衍过去。这般一岁下来,大楚得了不少珍宝,然并非筹谋对象,倒是自那些王胄公卿下得踏脚凳,一言一行便被仔细地描摹观察,画像举止、嗜好憎恶、请医脉案等等,事无巨细被记录在册,交由千机阁司阴一门斟酌分析,窥伺各王族贵戚暗病隐疾,再挑选合适之辈,于其人熟睡之际种下蛊引之术,得他日千里眼之利。
    此时,大月国、北齐国、大楚国、南嫱国、蜀国、吴国、白帝国七分天下,虽闻得蜀地往东越过大洋还有大宋的存在,但疆土之争,大宋纵使强大无比,也难以越过重洋,远征天元大地。而素来楚王意在争霸天下,于休战之际已着手筹备来日攻伐之利。
    是夜宴飨正酣,公主殿内舞乐靡靡,无有男子尚能定住心力,不沉醉于那酥胸玉臂的缭目盛景,更有倾城之姿的舞姬勾引之下,可见此方木桃,彼方琼瑶的戏目。眼波流转,抓心挠肺,待舞毕,寻至幽僻之地翻云覆雨。
    暗流明波,一切一切龙颜公主悉收眼底。纵然那些舞姬此举并非意在探听消息,也试出了哪些是轻浮恋色之徒。数曲下来,公主疲乏得很,故意泼了酒水湿了衫裙,告退将换去。
    只见龙颜公主玉手见急,不待宫女动手,先一步掀开垂珠帘,径自前去,于殿后十级阶下蹬地直上,摇身落至五楼公主殿顶。
    挽起长袖,曲起玉臂,运法驱散酒力,不多时人骤然清醒。唯见抬眸,那夜天晨星满布,璀璨无比,趁兴哼着小曲:“月宫清清,青鸾低鸣。楼阙美兮,风止窗西。凰歌昆山,有君子息,年年月月,乘风归去。”
    音方落,一俊逸男子落至身旁:“此曲未曾听闻,但甚是好听。”
    龙颜公主漫不经心地侧目看去,此时夜间视物的本领早已练成,唯见面前之人似曾相识,不由地闷自想了一遭,终于认出来人:“樱房?”
    仲樱房闻听此言,甚是欣喜,毕竟已是六年未见,也不曾熟识,更何况夜幕之下,看不明晰,不比自己能夜间视物,对方何以猜中自己,定是佳人心有自己的缘故,不由地心神一荡,俯下身去凑近那双眸光潋滟的碧瞳,温柔道:“正是。”
    龙颜公主怔在当下,念及过往,顾自痴痴道:“你莫不是应榜而来,要娶了我?”
    仲樱房会心一笑,许久不知如何言语,待到佳人与他相视许久,才缓缓轻声道:“我纵是有心,也不得毁了来日岳丈的计策。若真娶了你,大楚又拿什么来做幌子,引得八方公卿贵子前来入这鸿门之宴呢?”
    龙颜公主又是一怔,父王计深竟被识破,又是闷闷地想了许久。仲樱房见此,越发地觉着佳人呆萌可爱,伸手于她鼻尖轻轻一点,宠溺道:“多年不见,有没有思念于我?”
    龙颜公主自然没有,但见此人已知悉了大楚计策,又武功不弱,难以控制,更暗地实为白帝国一国国主,还是拉拢他的好,自然要顺着他的心意,但也只得缓缓道:“明知故问,可惜你已迟来,我曾为人妇,又惹了婆婆不喜,临终修书一封沦为弃妇。如此若是真的心中思念于你,岂不是不守妇德了。”
    仲樱房早已闻听龙颜公主的乖戾行迹,何曾会把妇德二字悬于口上,更有旧日红颜一怒,大斥理学门徒的事迹,如此想了一番,揣测了一二,明白了如此用词的些许原意,更以为是嗔怪于他,只得安慰道:“当日我力不从心,失约于你。但纵然你已为人妇,即使要我灭了他蜀国,也定会迎你入宫。更何况,你背负那蛊术多时,从未与离路引有所亲近,你又为何耿耿于怀人妇二字。更何况,我也不过是弃子,弃子与弃妇,岂不般配。若非如此,那便是为夫高攀了。”
    龙颜公主怔在当下,素来所见的王族之辈多颐指气使,眼高于顶,何曾见过眼下这般贬损自己的,更何况早已闻听仲樱房投靠叔辈之后,经年累月勤于修身平天下,更是在战火纷乱之际,凭一己之力先有白帝城,再有白帝国,才得今日七分天元大地的实力。
    眼下仲樱房却以弃子相称,显然是根本不介怀她已成婚过的事情了,这一点更与楼下的诸位贵子不同,要知虽有心娶她者,也无不有探听过往房事之辈,介怀于此。
    仲樱房见龙涎芷若呆鹅一般怔在那里,顾自暗笑许久,末了轻轻抬起佳人下颚,印上一吻,深深沉沉,于那一刻回忆往昔,缓缓抽回身子,回味着那温存的感觉,顺手用指背轻触着那滚烫的脸颊,打趣道:“害羞了。”
    龙颜公主未曾被第二个男子如此待过,自然害羞得很,虽然心理上早已懂得男女之事,但真正的肌肤之亲却未曾经历,得此一吻,浑身酥软,更是有了前言感动,一阵怦然心动,越发害羞得不行。
    仲樱房清朗地笑着,摇摇头,复又探下身去深吻于面前之人,二人意迷之时,闻听身旁落了旁人才停下。仲樱房警觉地缓缓站起身,打量于来人,只见着此人玉树临风,貌美不输素有天下第一美男之称的仇颜,更见眉间英气勃发,一副高手之态,俨然与探子传言龙颜公主的贴身侍卫李雪狐其人极为相符。
    “想必阁下就是玉面公子李雪狐,在下仲樱房。”仲樱房言毕,只见着眼前之人眼中妒意一闪而过,不善得很。
    李雪狐持剑相向,术法袭人,携了龙涎芷起身,厉色道:“管你何人,做出此等轻薄公主之事,也是罪当处死。”
    话毕,二人已过了三招。纵使仲樱房武功高超,也抵不过千年狐妖的法术,不,李雪狐早已塑成仙身,该是千年狐仙才对,于是三招后,险险招架的仲樱房暗自称奇,想来李雪狐武功高绝之事名不虚传了。
    龙涎芷见二人大动干戈,当即喝道:“住手。”
    仲樱房收招落定,李雪狐初时并未理会,更是已剑指对方下颚,剑风叨开了仲樱房的脸颊、脖颈,鲜血隐隐。
    龙涎芷气急,正色道:“狐狸,你是不是要杀了他才能冷静?”
    李雪狐并未回答,只是眸色暗沉地打量于眼前笑意分明的男子,内心气血翻涌,更是气得体内封印冲撞得厉害。
    仲樱房见此,又如何不领会李雪狐大动肝火的情由,朝夕相处之人,定是已入心三分,爱恋于她了。此时定也不会明说了去,只是心机深沉,伪作忍痛的声音道:“没事,不过是破了点皮。”
    龙涎芷见此越发着急了些,忙去照看伤势,却见李雪狐暗自发动主仆印传音道:“我爱你,容不下你与别的男子亲近。”
    龙涎芷忽地怔在当下,从来他都没有表明过心迹,虽然两人往日亲昵无比,但单以她来说,远不是男女之情,更以为着是修仙途中志同道合的挚友。再有主仆印下,她往往觉着他的一切,哪怕是舍命相救,也不过是受封印所束缚而为之。
    闷自想着,原来眼前之人,对自己生了爱恋之心吗?不,他不过是把自己比作了从前那位女仙的替身罢了。对她的用情之深,难以忘怀,哪怕是自堕妖道也甘愿。
    虽然个中内情龙涎芷不曾明晰,但她私心里以为爱之至深者,怎会下得了手去伤了心爱之人?倘若是为了民族大义自己这般做了,也定会自杀以明心志才行。纵使自堕妖道也是极为艰险之途,也无谓是苟且偷生罢了。
    所以,即便李雪狐是真爱,她也不要。纵然他曾为了她几度舍弃了性命,但从前那一幕于她就像是心头的刺,无法释怀。
    龙涎芷愣了片刻,传音于李雪狐,温声道:“狐狸,你不过是把我比作了从前之人的替身,并非真心爱我。更何况主仆印下,你为我做的一切,越是艰险,越是催眠了你以为自己爱恋于我的缘故,同理适才楠派一脉,妖仆爱恋仙主的事情不鲜见。你别自己骗了自己……”
    李雪狐苍凉地笑了笑,七年来为着护佑她,几度犯险汲取旧时神力,早已撕裂了那道神力封印,不复存在,自然旧时过往历历在目,他也早已认出了面前之人,正是九天众神设计绞杀的碧瞳妖君,他柳璃月的心爱之人。
    想当日他不过为玄女宫中二等剑侍,虽蒙落雨恩师关照却并无多少际遇崭露头角,及至与众司战之神数战魔族,大胜后也不过是小有名气于天界罢了,还靠的不是自己的战功,却是这副面容。直到落雨为他求了一份大功,便是奉天帝之命加入铲除妖神一族的大计。
    然妖君碧瞳得了十四长老之力,又为上古妖神桐影的生之魂器,何等的神力莫测,要铲除妖神一族,谈何容易。故此,天帝令众将出谋划策,才有了柳璃月被落雨恩威并施,使其担当那勾引碧瞳不事修行的角色。美人计,天上地下,竟从不鲜见。
    然而世事弄人,这戏假情真之事竟也生发在柳璃月身上,谁叫他原本就不屑这种事情,他怎会专心致志地视眼前之人为死敌,纵然这一仙一妖两界有别,但二人皆不是种族之论者,于是朝夕相处下,柳璃月深深爱上了身畔之人。
    皆知的古理,魂器互伐方能致碧瞳于死地,而闻此风声的龙王早已料到终有一日,会被天帝派人取走东海石晶宫镇守的那柄玉阙神剑,妖君桐影的死之魂器。便先一步命龙宫三太子将此剑带给了碧瞳。虽龙神一族早于万万年之前脱离妖神一族,被归于人神一族,但终是不忍心见妖神一族遭此灭顶之灾。
    碧瞳得此神剑自然安心不少,虽不知有人谋划暗害于她,但终是免去了一性命攸关的祸患。然而此间柳璃月被传召,于与魔族的几场余战中受了重伤,得了一柄戾气深重的紫晶魔剑。两界有别,故此魔剑并非仙灵可以轻易驾驭,虽是威力无比之物,但常常需要柳璃月耗费自身修为净化戾气。柳璃月多时寻觅宝剑而不可得,自然得此宝剑爱不释手,纵使有此一弊,也不以为意。
    落雨几番旁敲侧击,提点碧瞳若是担心柳璃月被魔剑所噬,不如将玉阙神剑也与了他,双剑合璧,自然可以一消紫晶剑的戾气。碧瞳爱郎至深,当然不假思索地交出了玉阙,赠与了柳璃月。
    此前,天界无人不知碧瞳妖君得此死器,暗藏之深,不轻易示人,柳璃月也再三告诫勿要让此物暴露于世。碧瞳知晓柳璃月若是获悉此剑来历,并不会拿去,便求了落雨谎骗于柳璃月,更是更名玉阙为月黎剑。
    落雨虽觉着碧瞳痴心可鉴,但终抵不过两界有别,天帝有命诛伐在先。故此明白告诉了柳璃月此剑来历,明日大计待发,便由他送上这致命一击。
    柳璃月闻此惊心,连夜秘密奔赴碧瞳处,谁知战事一紧,一月不见碧瞳,她竟为了两界有别不得婚配的天规,化骨成人了。根据上古术法,须缓和一日才能继续炼化余下九成妖力为人神。这般大胆的行迹,素来思想开明的妖族众人竟也认可此事,不过在碧瞳炼化妖力为神力之前,对外界保密罢了。可柳璃月深知,妖族中有不少细作,这风声怕是早就走漏了,不然怎么会特意安排了庆贺妖君上任的大典在明日呢。
    似乎一切为时已晚,碧瞳身负的妖力便是维系妖族在天界的薄弱之物,如今尚不得炼化之际,就算不待明日计发,只今日就杀上门来,妖族也躲不过屠族的命运。柳璃月深知碧瞳心性,若是知晓自己涉足阴谋的真相,怕是不得与他善终。故此一直犹豫不决,不得言明真相,更不提这个时候,若是告诉了她,这女人恨极了,定要去搏杀一番以卵击石的。
    无他法之际,柳璃月将此事告诉了素来倾心于碧瞳的荔妖叶南,可荔妖早在碧瞳化骨成人之前身先士卒,为她检验此上古之法的可行性,也化了人。在此危难之际,叶南心生一计,提及将玉阙神剑里的桐影神魂导入他物,这般纵使明日碧瞳中剑,也不过是皮囊毁损,死魂犹在。
    计方商定,叶南挚友地府阎君茯苓登门拜访,为着明日庆贺妖君上任大典早来一日。得知惊天阴谋,阎茯苓倒未见太过讶异,闻听叶南计策,直道友人蠢钝不已,可又奈何不了,只得幻化了随身携带的冥灯,当日出师之礼,子夜灯神所造,能导引魂灵之物,容纳桐影一半元神自然可行。
    次日宴上动乱之际,阎茯苓身为鬼族中立当下,不涉妖神两界纷乱。更是为着能够完成挚友所求,施法收纳碧瞳神魂带走。当是时,月黎剑直刺碧瞳胸口,阎茯苓联合众神界密友一同做法布置幻境,正逢诸位战神先后手执几大镇宫神器重创于碧瞳皮囊,亭台楼阁毁于当下,幻境迷离之中袖走了碧瞳神魂。
    柳璃月不过是演了一出戏,可是碧瞳并不知道真相,便含恨而亡。他自然知道她转世为人了,可是阎茯苓和叶南如何能再相信他,纵使合力完成了此事,也隐匿了碧瞳的去向。
    那之后九重天于他而言日月失色,无所眷恋,脑海中除了回忆往昔欢乐时光,便只有她临终恨极了的模样,日复一日,终是熬空了肝肠。
    白锦伤愈离开月宫后,他常想着,神仙有什么好的?九天又有什么好的?倒不如去凡间替她做那一只妖狐,若是苍天原谅了他,定会让彼此再遇见。妖寿无尽,天长地久,终有一日会如愿。
    当下李雪狐只觉得造化弄人,他固然知道阻止二人相认的,不过是碧瞳神魂之内的一道封印,可是若真的揭了那道封印,不说个中凶险万分,即便是顺利的完成了此事,她又会如何面对自己,终是笑了,传音道:“不如我们就此解除主仆之印,你再看是否我还待你如故?”
    龙涎芷摇头,回应他:“你若是解了主仆印,那么你旧时的封印怎么办,你……”
    李雪狐不待她多说,已念完符引,主仆印光书现于眼前,复又祭了鲜血于掌心,只道:“不用你念符引了,捺个手印便解了。”
    龙涎芷后退了一步,不小心撞了仲樱房,被他环抱接住,李雪狐见此心冷无比,仰天冷笑:“解了吧,不过六年我气泽已大变,你还未觉察出缘由吗。以正常的修行速度,怎么会如此迅速。”
    龙涎芷暗自思忖了一番,难道不是因为李雪狐天赋异禀所致,是……汲取了旧时神力,所以……所以他已完全撕裂了那道封印:“所以,每次你都是……”
    李雪狐温柔地看着她:“不然呢,所遇的哪一个不是厉害的角色,以千年的修行怎么可能足够?”
    龙涎芷后怕地想着那样的做法凶险无比,饶是这样,李雪狐也每次都是身负重伤,不论是击退姑获、一战无忧谷主、平鬼族冥匪,还是最近这一次与邪神一役,他似乎都没有在乎自己的性命。更何况原本主仆印下,妖仆会承受一部分仙主的伤势,如此就越发危急。
    龙涎芷颤抖不已,不知更多的是感动,还是对自己无知无觉的憎恶:“对……对不起。”
    李雪狐不过是淡淡地笑了:“不用对不起,解了吧,你便知道我的心意了。”
    龙涎芷久久地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想挽留什么,而眼前之人却一再催促自己。放他自由,这样大约就不会被自己所累,能够自在修行。那之后,不定还能让他看清自己的心意,于是混沌的思绪中她念出了符引。
    符文消融,化作点点光辉散去。
    主仆印解了,那一刻却仿佛失去了什么,两个人的内心都空荡无比,寂寞得很。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