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玉歌

62 第六十章


九夜垂在肩上的发辫被长黎削掉了一大半,只剩一小绺滑稽地垂在耳边随风摇晃。长黎也没好到哪儿去,霓霞披帛上的血迹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本就不善的脸色自九夜喊出“小漪”那刻更加难看了。
    “你叫我什么,”峦影奇怪地问,“小漪?“
    将峦影护在身后的长黎面色阴沉地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连同九夜也不再疯狂地咬住他不放,而是与他们面对面望着,妖异红眸里流动着意味不明的怀恋与柔情。峦影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心中莫名生出一种熟悉的感觉。
    她扯了扯长黎的袖子,轻声问他,“长黎,我到底是谁,你是知道的,对不对?”
    长黎迟迟没有回答,他背朝她,线条坚毅的背部宛若黑夜里沉默的群山。
    “长黎,你告诉我啊——”一阵寒风吹来,峦影的脑仁儿忽然疼得厉害,她想起自己常做的那个梦,梦里的背影与眼前长黎的背影重叠,成了同一个。梦里面,他转过头来问她,“你是谁。”
    她是谁。
    长黎桌上和抽屉里的一幅幅画,被寒冰封冻住的绝美女子,女子胸前的伤,小鱼吻在指尖的触感冰凉,身后的树上有人懒洋洋地倚坐着,对她说:“冉冉,别动。”
    除此之外,峦影什么也记不起来。
    她皱起眉头,对九夜说:“我叫峦影,是春神句芒的弟子,我的娘是羽翔,她是一只漂亮的青鸾鸟,其实我是羽翔和天——”
    长黎终于转过头来,他的眼神很怪,看不出到底是不忍还是绝望,唯一能看出来的就是灰暗,无尽的,把人压得喘不过气来的灰暗。他眼里那些湿润的,鲜活的东西在慢慢流失,渐渐干涸。他说:“峦影,别说了。”
    峦影捂住耳朵,拼命地摇头,可是怎么摇,九夜的话依然一字不落地钻进她的脑海里,无孔不入,“小漪,你本来该是属于我的。”
    “我的父亲就是个蠢货,而我从未想过把你送回天界,与这些迂腐又无趣的仙人厮混在一块儿,”九夜的目光落在长黎身上,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你根本不该爱上他。”
    “我是峦影,不是什么小漪,你住口,你不许再说了。”峦影失魂落魄地蹲下去,不敢看九夜也不敢看长黎。她不要记起来,她什么都不想记起来。她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
    “你可是魔界的圣女啊,你知不知道你手上沾染的仙人的血,比方才秘境中的还要多得多?”九夜的话仿佛是一只有力的大手,妄图扒开峦影埋藏于脑海深处最为不堪的记忆。
    湛卢发出剑鸣,长黎铁青着脸对九夜道:“你不必说这些多余的话。”
    “怎么,太子殿下害怕了?我可还漏了最重要的一点,”九夜微微一笑,偏头躲开锋利的剑气,语气里带了一丝报复的快意,“小漪,两千年前杀了你的人,正是你面前站的,这个曾说他最爱你的人啊。”
    脑子里像是突然炸开一样,有好多声音在愤怒地吼叫,在不停地斥责她,辱骂她,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峦影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站起来的。乌云慢慢在上空聚拢,沉甸甸得几乎欲坠了,她恍惚中似乎看见羽翔如火的红裙,也许只是幻觉吧。九夜动也未动,好整以暇,而她直直望进长黎的眼睛里去,长黎也望着她,她涩涩地问:“九夜说的是真的,对吗?”
    长黎说:“是。”
    峦影问:“我就是冉漪?”
    长黎说:“是。”
    峦影的眼眶慢慢红了,“我真的杀了很多人么?”
    长黎久久没有说话,眼睛却像在哀求她,不要再问了。那眼里的悲酸叫峦影心刺刺地疼。
    “九夜,你带她走吧。”
    “杀了我吧。”
    长黎与九夜皆是一愣,峦影已经抓住湛卢抵在自己胸口,谁也没看清她的动作。她抬起头,对长黎凄凄一笑,道:“我都记起来了,长黎。”
    她说:“两千年前我就该死了,罪孽深重的我能被你亲手杀死,本就是我期望的事情。”
    一切发生得实在是叫人猝不及防,剑尖飞快的没入了峦影的前胸,已经有血渗了出来,长黎疯了似的要将剑抽回,甚至连九夜都没有料想到她的动作能如此之快。正当湛卢就要深深刺进去的时候,一股力量猛地将剑从他们之间打开。
    “游戏结束了。”
    上洵威严低沉的声音从天际缓缓传来。
    在一旁焦心等候已久的钟音总算舒了口气,太混乱了,她实在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只盼着杨戬快点儿,再快点儿,趁一切还来得及,趁阿峦还没有被魔君带走。她没有想到峦影会不是峦影,也没有想到她会如此决然地求死。
    幸好赶上了,他倒是有点能耐,竟能把天帝一同招来。
    钟音期盼的眼在寻觅,可是她没有寻来杨戬意气风发的身影,也没有看见半个援兵,她依旧动弹不得,面前只跌下个奄奄一息的血人,像盆凉水迎头浇下,把钟音浇了个透心凉。
    小指锥心的疼,血人费力地睁开双眼,拖着沉重的身体爬到了钟音脚下,他唤道:“音音——”
    肆虐的狂风把上洵宽大的袖袍吹得鼓起来,隐隐能够看见由手腕一直缠绕上去的黑色咒文,明明灭灭泛出暗金的光。
    “杨戬,这是怎么回事?”钟音嘴边渗下一行鲜血,她不顾一切地冲破了禁锢,把浑身是血的杨戬搂在怀中。
    杨戬断断续续道:“天——帝……神堕了。”
    *****
    世有玉,得一魂以七情炼之,历喜怒哀乐爱恶欲,于极恨之中升华。此玉无善恶之分,善者得之,庇佑天地免受灭顶之灾;恶者得之,亦能逆天而行,毁灭天地。
    玉为其次,炼玉之魂难寻之至。自记载炼玉之说的残卷泄出后,神魔皆是费尽心思制玉炼玉,甚至由此引出夺炼生魂的□□,从而天下大乱。而后二界联手平息了动乱,炼魂之术被定为禁术,残卷也一同被销毁,至此三界度过了大段平静祥和的光阴。事情仿佛埋藏得很深,似乎再也无人记起这段遥远而模糊的往事。
    上洵翻转手腕,朝上的手掌正中悬起一块白色的环玉,峦影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后飞去,须臾到了上洵身前位置。天色愈发黑了,狂风呼啸似凶猛的野兽,穿过山间,压倒草木,浓重的瘴气朝着一个方向开始流动,那个方向便是上洵所站的位置。本是对九夜虎视眈眈的湛卢忽的转移了对象,它放出更为凌厉的剑气与异常兴奋的嘶鸣,几乎快要挣脱长黎的手,好似迫不及待地想置上洵于死地。
    “我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上洵缓缓说道,他和峦影被包裹在一个结界之中,结界外是数个由瘴气聚集而成的飓风,它们围绕着结界打转,成了最好不过的防御。
    环玉从上洵的掌心飞到了峦影的面前,青蓝色的光丝抽丝剥茧般从她额间的青纹中抽离出来,往玉孔中钻去。峦影的意识渐渐离她远去了,她感觉自己仿佛又飘在了水面上,水面漾着柔波,温柔得使她沉沉欲睡,她神色恍惚地摊开手掌,放到眼前,诧异地发觉她竟能透过手掌望见长黎和九夜的脸,看见九夜拽住了长黎的胳膊,嘴唇微动。她无法听见他们在说什么。
    藤蔓一样的黑色咒文从上洵的领口探了出来,顷刻覆上他的脸庞,他眼里又现出了肆虐的狂热。
    “啊,”上洵幽幽地说道,像在歌颂什么一样,“这就是力量,我一直以来都渴求不已的力量。”
    充盈的力量如同汩汩不息的泉水顺着脊椎而上,连胸腔中心脏的跳动仿佛都变得有力而清晰。
    几千年了?
    当上洵发现自己修炼陷入了深渊似的瓶颈,欲念便如同疯长拔高的杂草将他因焦虑而日渐空虚的心田填得满满当当。他想要力量,想要登峰造极,想要这世上无人再能超越他,他渴求极致。可是他做不到,现实与理想之间隔了一道深深的沟谷,他跨不过去。他是谁,他是天帝啊,是这天地间最精细严苛的标杆,他必须跨过去。
    没错,他是神,是人,是魔都不能忤逆的至高之神。纵使是被欲念侵袭腐蚀的心,因操之过急与求而不得产生的耻辱咒文与魔,这一切,都不能阻止他。
    上洵找到了被神魔隐藏掩埋起来的最深的秘密,摄魂炼玉。
    句芒能做出这世上最为纯净的玉,他便能寻到炼玉所要的至纯之魂。你说天殒?谁管这种遥不可及且真假难辨的传说,只要他上洵得到了这股能叫天地为之震慑的力量,天殒又有何惧?
    他不能说他从未爱过羽翔,只是这世上还有比爱更重要的事情在等着他去做。
    现在,他就要跨过那道深深的鸿沟了。
    没人能够靠近上洵的结界,峦影的身形变得愈发稀薄,宛若脆弱的气泡,一戳就能破碎纷飞。
    扶着杨戬跪坐在地上的钟音急急向长黎与九夜吼道:“你们快去救阿峦——快去啊——”她的眼泪滴落在杨戬昏迷不醒的脸庞上,晕开了血迹。
    本是要把峦影抢到手中的九夜此时表情却冷凝下来,他动也不动地立在原地,微微仰首,意味不明地注视着已然陷入癫狂的上洵,此时此刻的天帝哪里还有半分为神的模样?九夜的嘴角勾起了一抹不屑嘲讽的笑容。他甚至都不用动手。
    “这就是你的父亲,”九夜淡淡地开口对长黎说,“我不明白为何她会选择他,就像我不明白小漪为何会选择你。”
    冷风像刀子一样要把人的脸割下来,长黎斜睨九夜一眼,湛卢剑气如一条银白的长龙直冲云霄,照亮了漆黑的天空,然后直直击打到上洵的结界上,环绕在结界四周的瘴气飓风慢了,他重新拾起了步子,往上洵的方向飞过去。明晃晃的光落进他深邃的眼,然后被眼波搅得破碎,成了冬日的雪。
    “你完全不必这样做。”九夜在长黎身后说道。
    长黎回答他,“就算失败的几率只有万分之一,我也不能让它有机会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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