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玉歌

63 第六十一章


峦影仿佛看到了漫天的红色,是羽翔鲜艳的裙裾么,还是数不尽的血液?她浅浅地呼吸着,用眼角的余光瞥到一个男人疯狂而扭曲的脸,他嘴唇掀动,应当是在说,“你们统统阻止不了我。”
    她回想起自己还是冉漪的时候,也见过一次这样的鲜红。
    “夜夜,我讨厌杀人,我也不喜欢你杀人。”她曾把手中的纸伞扔得很远,苦苦哀求站在一片血泊当中的九夜。
    九夜踏血而来,一步一个脚印,然后流动的鲜血就湿了泥土。他那时候的眼神冷漠疏离,擦拭干净的手指就着溅撒在她脸上的血迹慢慢滑动,最后落到她颤抖的双唇上,轻轻转了一圈。被扔掉的纸伞倏然回到了她的手中,九夜从背后拥住她,紧紧抓住她捏着纸伞的手,不容置喙的力度,冰冷得令人生畏。他说:“你看,他们都想从我这儿夺走你。”
    手被捏得生疼,纸伞准确无误地刺中最后一个人的心脏,泪水顷刻间染湿了她整张脸庞,她痛苦地闭上眼睛,不想去看,也不想去听纸伞从躯体中剥离出来皮开肉绽的声音。
    “背叛者罢了,死不足惜。”九夜松开她的手,任由她双膝一软,虚虚跪倒在地上。
    “小漪,现在你清楚了,”九夜俯首对她说道:“魔界就是如此,休要再天真地以为你可以改变什么。”
    “没事了,小漪,”他又说,一边朝她伸出干净的手,一边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来,九夜哥哥带你回家。”
    是了。她都想起来了。
    她是冉漪。魔界的土地滋养了她,让她毫无忧虑地成长起来。
    她不知自己从何而来,却知魔君对她宠爱万分,甚至予她圣女的名头,任她顶着个看似金光闪闪的头衔横行霸道。
    她曾一度热爱着这片土地。
    但是自己究竟是谁呢?冉漪冉漪,这样温柔的名字,宛如清冷透彻的水面上徐徐漾开的层层涟漪,或有微风拂过,或有柳叶轻点,这又是谁给她起的呢?
    直到有一天醒来,仰首不再是阴沉血红的天色,拂面而过的也不再是腥甜浑浊的风。有人欣喜地将她揽进一个温软喷香的怀抱,伴随着女子满含心酸的啜泣声,“漪儿,我们终于将你找回来了。”她的下巴搁在女子轻微颤动的肩膀上,望见女子身后还站了一个欣慰的男人,他如清泉般温润干净,她从他脸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她是冉漪。神女冉漪。
    水神临泽是她的父亲,河神洛川是她的母亲。她是他们走失已久的女儿。
    她是冉漪。原来,她不是魔。
    秘密被遮掩埋葬在最深的心底。彼时她不过还是个烂漫天真的少女,在魔界的恣意欢乐却变成了进退有度的彬彬有礼。她小心翼翼地对待着突如其来的一切美好,胸中积郁却不可避免地滋生了。天界多么干净啊,天界的人是多么端庄典雅,真叫人难以接近啊。为了这一切,她要戴上不存在的完美面具。可她不想失去它们,以及他们。
    对了,还有他。
    胸口宛如溢出了悲戚,身上的痛楚反却渐渐消退。
    有一双手穿过了厚而坚硬的,简直让人窒息的结界,熟悉的苏合香温柔地包围了峦影。
    迷茫混沌中,她仿佛看见海棠缤纷,花落遍地,那个人眼里闪着促狭的笑意,说:“冉冉,从了我,我便帮你保守你的秘密。”
    “长黎,不要。”泪水顺着脸颊汩汩滑落,峦影气若游丝地吐字,人却一瞬狠狠地从结界中被抛了出去,稳稳当当地被九夜接住。
    “上洵神堕了,非神非魔,污浊不堪,真是丑陋又恶心。”九夜抱着峦影干脆坐到了地上,看好戏似的看着失去了一切理智的上洵癫狂大笑,飓风裹挟着的瘴气源源不断地被他吸进体内,而峦影原先的位置被长黎取而代之,他一身是血,触目惊心,稀薄的身形如同缥缈的风,刮进峦影眼里,凌迟一般的干涩疼痛。
    “不过我倒是看错了,那长黎虽在两千年前亲手杀了你,不过能这般以命相抵,也算用情至深了,”九夜对峦影眨了眨眼睛,为她整理好凌乱的头发丝,又掏出洁净的帕子拭去她脸上的污垢血迹,“毕竟你也没真的死去,对吧,小漪。”
    “放开我,”峦影挣扎着要从九夜的怀里爬起来,可她甚至不需要九夜的阻止就无力地跌了回去,她不断地打着冷战,用颤抖的手揪紧九夜的衣领,把他的头拉低到嘴边,“去救他——”
    九夜嗤笑道:“救他,我为什么要救他?”他用大掌包裹住峦影揪着他衣领的冰凉小手,暗红的瞳孔在黑暗中闪着微光,“他死了,你就永远只属于我一个人了。”
    “九夜!”峦影从牙缝中挤出两字,她深深吸进一口气,把手从他的掌心抽出来,青光一闪,人便从九夜怀里滚到了一旁的地上。她摇摇晃晃地站定,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后又摔倒在地上,然后又虚晃着爬起来,再跌下去,再爬起来,再跌下去……
    “小漪,他不会死的,”九夜也不急着扶她,而是在她身后悠悠说道:“你待在原地好好看戏便是。”
    峦影说:“不要叫我小漪,我讨厌——我恨透了‘冉漪’这个名字。”
    九夜耸耸肩,“随你,魂儿还是那个魂儿就够了。”
    半空中,上洵狂乱飘飞的目光重新落到了环玉上,也落到了长黎身上,长黎对他微微一笑。上洵勃然大怒,言语混乱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会是你!?”他死死掐住了长黎的脖子,将他提到自己眼前打量。
    “我?我是你儿子啊,父亲。”长黎没有一点被掐的觉悟,流利地回答上洵道。
    “不,不是,不是你,告诉我,她在哪里!?她在哪里!?”上洵青筋暴起,目眦尽裂。
    “真的不是我么,”长黎眸光闪烁,语气含了淡淡的蛊惑,“你再看看,真的不是我?”纯白无暇的环玉飞到了长黎与上洵之间,发出透亮的光,它缓缓旋转着,最后好似找到了归属地,顺从地贴服到长黎额间。上洵充满怒火的眼神骤冷,他松开了掐在长黎脖子上的手,突然勾起一抹阴寒的笑容,“你以为我会上了你们的当?”
    长黎被弹出了结界,一道红影闪过,跪坐在地面的峦影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喃喃道:“娘……”
    “好戏该落幕了,”九夜缓步踱到峦影身边,“我没骗你,长黎不会死。”
    望见长黎安然无恙地降在不远处,峦影绷紧的身体霎然松了,羽翔的出现却再次将她拽入疑惑的深渊。
    “雕虫小技也妄想瞒天过海?翔儿,我说过,这次定不会让你再逃走。”黑色的咒文已经爬满了上洵整张脸庞,环玉仍在,羽翔未走。上洵说:“我终于将你逼出来了。”他似笑非笑地看了眼脸色苍白的峦影,“你怎么舍得让我们的女儿代替你去死呢?”
    “是啊,你终于将我逼出来了,”羽翔一袭红衣,青丝如瀑,发间插了珠钗,唇上点了口脂,柳眉仿若远山含翠。她朗声道:“上洵,我最后问你一遍,你可曾爱过我?”
    “爱?”上洵哂笑,他抬起手臂,羽翔便眉心一皱,仿佛承受了什么巨大的苦痛,“我不需要这种毫无用处的东西。”
    “哈哈哈哈,好,好!”羽翔忽然放肆地大笑起来,笑得眼角淌出了泪也未见停歇。她红衣胜火,自下而上如同被烈火燃尽,寸寸没了身形,尔后化作千万缕红光钻入环玉的小孔中去,在彻彻底底消失前,羽翔止住笑声,道出最后一句话,“三千年前你毁了我,现在,轮到我毁你了!”
    润泽的白玉成了血一般的红色,细细碎碎的裂纹瞬间蔓延开来,上洵兴奋狂热的眼神变成了无边无际的惊恐与绝望,他的力量,他的修为,他的所有,一切都在流失,一切在离他远去。他痛苦地抓住头发,仰天怒吼:“不!我上洵是这天地间至高无上的神,是任何人,任何神,任何魔都无法忤逆的神!”
    他愤恨地伸出大掌,一把捏碎了那块不断夺取他力量的血红环玉,身上蠢蠢欲动的咒文在玉佩碎裂成末的一刹那成了粗壮的绳索,化为吐信的毒蛇,紧紧缠绕住了上洵,他再也无法动弹,发出一声响彻天地的悲鸣:“啊!”
    耀眼的光芒爆裂开来,卷着一切不甘的诉求,一切狂乱的欲念,一切阴暗的渣滓,它们一一被吞噬殆尽,化作零散的碎片掉在泥土上,然后慢慢腐烂,萎缩,干枯,终究归于虚无。
    一切都结束了。
    日光穿破沉重的黑云,给眼下这片混乱破败的废墟镀上一层柔柔的光亮,极具劫后重生的味道。去而复返的凌霄帝君,神色焦急的春神句芒,身披银甲的天兵天将,还有许多峦影叫不上名儿的各路神仙,他们乘风而来,衣袂飘飘,仙风道骨,好不威风,叫峦影看得头晕目眩。
    面对如此之多的天神,九夜依旧孤身一人抱胸站着,除却在他脚边躺尸的峦影,不见忆山东,也不见任何魔军的影子。他的目光定定落在一个美丽而纤细的身影上,分辨不出是何情绪。
    “父亲走火入魔,触犯摄炼生魂的禁忌,方才已神堕了。”长黎一语如投石入水,瞬间在众神之中击起一片嘈杂的涟漪。他灰头土脸,狼狈不堪,颀长挺拔的身子仍如遗世独立的青竹,不卑不亢地立在那儿。相比众神惶惶的脸色,他显得格外平静。
    “真的吗,长黎,”那个美丽纤细的身影最先到了长黎的跟前,颤声问道:“上洵他,死了吗?”
    “是的,母亲,”长黎冷硬的目光微微柔了些许,对玑玹道:“父亲死了。”他伸出手臂,扶住了恍惚得差点要跌倒的玑玹。
    “他死了,”玑玹反复道:“他死了,他终于死了。”她眼神悲恸而空虚,泪水欲落未落,忽的浑身一颤,目光重新聚焦到九夜身上。
    “你可知两千年前,前任魔君挑起那场神魔之战为的是什么吗?”九夜的声音有些游移,他像在问峦影,又像是自言自语。
    峦影心神皆放在长黎身上,只茫然地摇了摇头。她知道的仅有一点,自己不过是前任魔君安插在天界的棋子,一把抄捷径的利刃。她是一个被种了心魔的神,等到时机一成熟,就会成为破开道路的先驱。她的双手沾满了罪孽与鲜血,她控制不住杀戮的冲动,唯有杀戮才是她存在的意义。近水楼台先得月,她便是魔君最有力的武器。
    所幸残存的一星点理智与爱意生生扼住了她的双手,她拖着残破的身躯求长黎将犹疑的剑捅进了自己的心脏。作为冉漪,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惩罚。不过是心神俱碎,灰飞烟灭。这已是对罪孽深重的她,最轻的惩罚。
    但是,这一切痛苦都由何开始呢?
    九夜轻轻地说:“其实我和我的父亲一样愚蠢,费尽周折,竟然都只是为了女人。”
    他把脸转过去,一半隐没在还未褪尽的黑暗中,一半沐浴在无比清亮的天光下。他用只有他们之间才能听见的声音对玑玹说:“母亲,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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