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末乱世 洗锋录

第102章


王保保顿了顿,突然问道:“我妹子来看过你了?”凌冲料想定是商心碧禀报王保保知道的,略微点一点头。“我这个妹子呵,”王保保轻叹一声,“已二十过半了也,却仍择不得好人家嫁她……”    
  凌冲吓了一跳,心说王小姐原来二十五岁了,那岂不是比自己年龄还大?亏她还左一声“凌大哥”,右一声“凌大哥”的,其实自己应该叫她“王大姐”才是。他问王保保:“令妹这般年纪,果是不得不嫁了。你身为河南王、兵马元帅,怎责不得好妹婿?”    
  王保保盯着凌冲:“我属意二人,一个是关保,一个是貊高,你都见过的。据你看来,却是哪一个好?”凌冲想起王小姐在济南对自己说过的话,急忙答道:“那貊高看似个阴狠的,战阵上是英雄,归家却未必好丈夫。还是关保好。”    
  “这却难办哩,”王保保皱着眉头,“若将妹子嫁与貊高呵,关保是我幼时好友,定不敢罗噪,若将她嫁与关保呵,却怕貊高不服,生出事来。”凌冲把头一仰:“王兄,这却是你的不是了。你平日里自夸英雄豪杰,不想却怕了貊高?为了防备貊高,耽搁了令妹的大好青春,这却算甚么英雄豪杰?!”    
  王保保抚掌笑道:“凌兄责备的是。只是往日与妹子说来,她也颇有跟从关保之意,自从山东归来呵,我与她提起貊高,固然不喜,提起关保,她却也转了头,万分不情愿的样子。凌兄与她同在山东,可知道原委么?”    
  凌冲听到这话,吓了一跳,看王保保的表情,似笑非笑,望着自己,不禁暗道:“原来你也看出王小姐对我有意,却特意讲这番话来试探我的。我爱的雪妮娅,你又不是不知,难道故意要拆散我们么?”    
  突然在大都同游的一幕幕浮现在脑海中,凌冲猛然醒悟:“原来你也欢喜雪妮娅!这倒是我疏忽了。难道你因此便想将妹子嫁与我,却好与雪妮娅同携连理么?”他当然不会这样妄加揣测朋友的意图,于是干脆把话挑明了,正色道:“我自欢喜雪妮娅,此往大都,便是去寻我义父,我义父已往清真居去为我提亲哩。艾布老爹也允诺了,只须我两年内前往迎娶,便将雪妮娅嫁与我……”    
  虽然在预料之中,突然听到凌冲直截了当地这样说起,王保保的神色不禁有些黯然。他微微苦笑,听凌冲继续说:“令妹对我有意,我也看出来了,但我欢喜雪妮娅,令妹若是嫁我,不免做小。你是堂堂元朝藩王,她是郡主之尊,岂肯做妾。你且仔细思量,此事断然难协的。”    
  “做大也罢,做小也罢,”王保保轻叹道,“她定是不在意的,但正如你所说,我却不能不在意。况我也欢喜雪姑娘,虽是今生无缘,她能嫁你,我也放心。只盼你们举案齐眉,相携白首,岂肯让你再娶妾哩!”    
  “雪妮娅恐是与王兄无缘,我与令妹也无缘,”凌冲说道,“天意是在,勉强不得。何不劝说令妹,便嫁了关保,岂不是好?”王保保道:“若能劝时,早便劝了。我这个妹子看似娇弱,其实性子好生倔强,我劝她不回的。只盼日子久了,她可以将你忘掉。”    
  他拍拍凌冲的肩头:“凌兄,你我相得,只盼你在此间长住。偏是中间有这么一桩因果,我却又盼你再不见我妹子。待你伤势痊愈了,便送你回集庆去……”凌冲大喜,没想到因祸得福,可以脱离这个虎穴,回到吴王的身边。但这种神情,他当然不能表露在脸上,只是微微点头,和王保保一起喟叹。    
  王保保苦笑道:“亡妻是义父说下的亲事,是个寡淡无味的人,虽说夫妻相敬,我却并不欢喜她。她去得早,我虽然悲伤,也不免有解脱之快。少年时便欲寻一个有心胸,有见地,有本领的女子为妻,如宋之梁红玉般,可以辅佐其夫做一番事业。偏是遇见了雪姑娘,她天真活泼,全无心机,本不是我良配,但念兹在兹,竟然忘她不得。真个造化弄人,天意难测。”    
  凌冲本来想说:“我看那商心碧是个有见地的女子,定是王兄良配。”但看到王保保凄凉的神情,还是把这句话咽了回去。这一晚,两人聊了很久,直到四更天后,王保保才离开他的床前。凌冲辗转反侧,又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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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上起身,凌冲正在想怎样说服王保保反正,元廷如此待你,你还给他们做鹰犬,不是很愚蠢吗?就在这个时候,王保保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大卷纸,递给凌冲,笑道:“才得了奇文一篇,不敢独赏,来赍与凌兄看。”    
  凌冲不明所以,接过纸来,展开来粗略一看,已知是朱元璋讨伐张士诚的檄文,不禁喜上眉梢。王保?看了他的神情,微微一笑:“你且细读来,忒煞的有趣。”凌冲仔细阅读,上写:    
  皇帝圣旨,吴王令旨,总兵官准中省咨,敬奉令旨。余闻伐罪救民,王者之师,考之往古,世代昭然。轩辕氏诛蚩尤,成汤征葛伯,文王伐崇侯,三圣人之起兵也,非富天下,本为我民。近睹有元之末,主居深宫,臣操威福,官以贿成,罪以情免,台宪举亲而劾仇,有司差贫而扰富。庙堂不以为忧,方添冗官,又改钞法,役数十万民,湮塞黄河,死者枕籍于道,哀苦声闻于天。致使愚民,误中妖术,不解偈言之妄诞,酷信弥勒之真有,冀其治世,以苏其困,聚为烧香之党,根据汝、颍,蔓延河、洛。妖言既行,凶谋遂逞,焚荡城郭,杀戮士夫,荼毒生灵,无端万状。元以天下钱粮兵马大势而讨之,略无功效,愈见猖獗,终不能济世安民。是以有志之士,旁观熟虑,乘势而起,或假元氏为名,或托香军为号,或以孤军独立,皆欲自为,由是天下土崩瓦解。余本濠梁之民,初列行伍,渐至提兵,灼见妖言不能成事,又度胡运难以立功,遂引兵渡江。赖天地祖宗之灵,及将相之力,一鼓而有江左,再战而定浙东。陈氏称号,据我上游,具问罪之师,彭蠡交兵,元恶授首,其父兄子弟,面缚舆榇。既待以不死,又封以列爵,将相皆置于朝班,民庶各安于田里,荆襄、湖广,尽入版图,虽德化未及,而政令颇修。惟兹姑苏张士诚,为民则私贩盐货,行劫于江湖;兴兵则首聚凶徒,负固于海岛,其罪一也。又恐海隅一区,难抗天下全势,诈降于元,坑其参政赵琏,囚其待制孙为,其罪二也。厥后掩袭浙西,兵不满万数,地不足千里,僭号改元,其罪三也。初寇我边,一战生擒其亲弟,再犯浙西,扬矛直捣于近郊,首尾畏缩,又乃诈降于元,其罪四也。阳受元朝之名,阴行假王之令,挟制达丞相,谋害杨左丞,其罪五也。占据浙江钱粮,十年不贡,其罪六也。知元纲已堕,公然害其丞相达失帖木儿,南台大夫普花帖木儿,其罪七也。恃其地险食足,诱我叛将,掠我边民,其罪八也。凡此八罪,有甚于蚩尤、葛伯、崇侯,虽黄帝、汤、文与之同世,亦所不容,理宜征讨,以靖天下,以安斯民。爰命中左丞相徐达总率马步舟师,分道并进,攻取浙西诸处城池。已行戒饬军将,征讨所到,歼厥渠魁,协从罔治,备有条章。凡我逋逃臣民,被陷军士,悔悟来归,咸宥其罪。其尔张氏臣僚,果能明哲识时,或全城附顺,或弃刃投降,名爵赏赐,余所不吝。凡尔百姓,果能安业不动,即我良民,旧有田产房屋,仍前为主,依额纳粮,以供军储,余无科取,使汝等永保乡里,以全室家。此兴师之故也。敢千百相聚,旅拒王师,即当移兵剿灭,迁徙宗族于五溪、两广,永离乡土,以御边戎。凡余之言,信如皎日,咨尔臣庶,毋或自疑。    
  读着读着,他的神情逐渐改变,从欣喜,到惊讶,到痛苦,到迷惑不解。檄文的后半部分,列数张士诚八款大罪,把他比作黄帝时候的蚩尤、夏末的葛伯,和商末的崇侯,为自己征讨正名,这本是檄文的通例,是真是假,也不必深究。但檄文的前半部分,却说白莲教弥勒信仰是“妖术”,骂红巾军是“烧香之党”,说他们“妖言既行,凶谋遂逞,焚荡城郭,杀戮士夫,荼毒生灵,无端万状”。朱元璋本是红巾军的一分子,大宋龙凤政权是白莲教的政权,现在反过来咒骂白莲、红巾为妖,这是甚么道理?!    
  他把那一段连读了三遍,疑惑地抬起头来,王保保点点头:“我又何必假造这样东西?这是张贴淮南各城的檄文,我遣人抄了来的。”凌冲摇头不信。王保保又道:“朱元璋羽翼已丰,待要抛却白莲,自立一家,其心昭然。他若真有天下之志,则白莲便成了势,也是他明王韩氏的基业,他一个吴王、大元帅,又算得甚么?此时正告天下,白莲是妖,他是真命圣人,也在情理中哩。你若不信呵,他日回到淮南去,自然看得到真本。”    
  凌冲皱眉不语,心中疑惑、痛苦万分。王保保拍拍他的肩膀:“我也不须多说,你回去淮南,自然明白真相。”    
  凌冲将信将疑。他此时却不知道,这篇檄文,完全改变了抗元起义的性质,也即将完全改变许多人的信念和人生——其中,当然也包括他自己。      
~第五十一章天下英雄本无主~    
  洛阳在黄河以南,洛水以北,是周代古都,当时名为洛邑,秦朝更名为洛阳。汉代接受了五行家的学说,自命为火德,怕那个水边冲了皇朝的气运,所以改洛水为雒水,改洛阳为雒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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