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末乱世 洗锋录

第104章


王保保突然露出一丝苦笑:“我怎敢比曹操。曹孟德挟天子以令诸侯,我却不能挟天子以令关中诸将。我只教朝廷休来掣肘,才好专心军务,其愿已足。”凌冲问:“你真的无有反正之意?”“甚么反正?”王保保摇摇头,“天下纷乱,中原逐鹿,我借元势而起,也将为元祚而终。我早已与你说了,这是先父的事业,我虽不肖,怎敢变更父志?”    
  他背着手踱了两步,突然提高声音:“只是既命英雄,岂可受制于人?便朝廷欲再挟制于我,逼得急了,便往大都去废立天子,打甚么不紧?所谓英雄,如龙在空,散章合体,人莫能名其状。我却不怕留甚么千古骂名也!”    
  ※※※    
  凌冲觉得许多人都变了,吴王朱元璋变了,王保保也变了。不过也许自己以前都只看到他们的一个侧面,其实真实的他们,到今天才表露出来而已。他实在不想再在河南王府里多呆了,当下就向王保保告辞。真的要分手,王保保又有些留恋,请他多歇一晚,等明天一早起程,白天也好多赶些路。    
  当晚吃过晚饭,王小姐又来找凌冲。她已经知道凌冲决意离开,这本是意料中事,也不好挽留,但心里依旧难受。虽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但蛾眉紧蹙,螓首低垂,似乎随时都要哭出来的样子。    
  凌冲也不知道该怎样劝她才好,而且怕一个劝得不好,她真的哭出来,或者更加缠上来,自己就难以脱身了。才在烦闷,突然“嘭”的一声,门被踢开,只见王保保大步走了进来,气哼哼地往桌边椅子上一坐。    
  凌冲、王小姐,还有在旁边服侍的商心碧都吓了一大跳,才待要问,突然一个人被扔了进来,重重摔在王保保脚前。门边人影一晃,原来是王府中高手向龙雨走了进来,冷笑道:“终被我拿着你也。”    
  凌冲心念一动,定睛看时,只见地上那人呻吟着慢慢抬起头来,果然正是曾在庆都军中和潼关客栈里碰到过的骆星臣。骆星臣才抬起头,就看到王保保正冷冷地盯着自己,双目如电,不怒自威,吓得他赶紧匍匐在地。    
  王保保鼻子里轻哼一声,问道:“骆星臣,当日在大都,你送了我妹子与雪姑娘归来,未及酬谢,我心中好生过意不去。但你自此后便时常暗中踩踏我军,窥视我妹子,究是何意,你且先分说明白了!”    
  凌冲恍然大悟,原来骆星臣冒着生命危险,夜闯中州军营,是为了王小姐来的。他在自己面前痴痴朗诵的那首《诗经·陈风·月出》,原来也是思念王小姐所致。凌冲偷偷望了一眼王小姐,只见她也正在偷瞧自己。四目相对,凌冲不由失笑,王小姐却涨红了脸。    
  骆星臣望一眼气哼哼站在旁边的向龙雨,急忙磕头,颤声说道:“大王容禀。小人自在大都城外荒寺中见了小姐一面,只觉小姐天仙一般人物,自此茶饭不思,百转愁肠,都萦绕在小姐身上。自知无这个福分,只求远远望得小姐一面,便可聊解相思之苦,是以夜踩营盘,冒犯了大王虎威。大王详查,小人并无丝毫对小姐不敬,此心可昭天日!”    
  王保保瞥了凌冲一眼。凌冲明白他的意思是在说:“此人倒煞可怜,他的痴心,仿佛我对雪姑娘哩。”可是他眼神一收,依旧恶狠狠地对骆星臣道:“我妹子是郡主千金,你是甚么东西?江湖草莽,虽穿着儒衫,实则功名也未得一个,怎不自忖身份低微,敢觊觎我妹子?!你以为孤腰间宝剑不利么?!”    
  骆星臣继续磕头:“小人不敢。小人自知是非分之想,只是心中妄念,再难打消。还求王爷饶命则个。”    
  凌冲心里百般地看骆星臣不起。当初他为了一个女子夜踩庆都军营,自己只道他是反元的志士,还出手相救,差点就暴露了身份,当时就对此人毫无好感。虽然此后才明白,原来自己的身份早已暴露,即便如此,仍然不大瞧得起这个痴情种子。此时此境,如果王保保用女方家长的身份来呵斥他,他为了心上人而显得懦弱卑微一点,还则罢了,偏是王保保用元朝藩王的权势来威压他,他却这样一副软骨头的样子,还大声告饶,实在是无耻到了极点。    
  王保保倒并没有想到这一节,他是王小姐的亲哥哥,又是元朝河南王,自然而然地把两种身份混同为一,倒并没有以势压人的意思。因此,他并不觉得骆星臣可厌,相反,还觉得此人和自己同病相怜,颇有怜惜之意。但他仍不收敛怒容,喝道:“饶了你性命,天下哪有这般便宜事?向先生,将此贼拖将出去,砍了狗头去喂狗者!”    
  话说到这个分上,不由得王小姐不开口求情了。只是事情偏偏牵涉到自己,她红着脸,低着头,说话声音越来越轻:“大哥,此人罪不致死,他……他也是……你且饶过他罢……”    
  骆星臣一个转身,对着王小姐磕起了头:“多谢小姐为骆某求情。骆某便是死了呵,也足感大德。”王保保哼了一声,问道:“既是郡主求情……我看你也有一身武艺,如愿留在军中,做我部署,将功折罪,便饶你不死。”    
  骆星臣意外之喜,急忙磕头:“多谢王爷。小人愿执鞭坠蹬,伺候王爷、小姐!”王保保一摆手:“滚出去罢!”    
  骆星臣又磕了两个头,跟着向龙雨走出门去。王保保收敛怒容,站起身来,想要对凌冲说些甚么,碍着妹子和商心碧都在,终于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他对王小姐说:“凌兄明日一早便要赶路回集庆去,你休妨碍他休歇,早些回去罢。”说着,也走出屋去。    
  ※※※    
  第二天一早,凌冲就离开了洛阳,带着王保保亲笔的通关文,一路东进,不几日就离开中州军的势力范围,来到了徐州。徐州城内一片欢腾景象。原来几天前,因为朝廷一再催促南下江淮,王保保派貊高和其弟脱因帖木儿兵取徐州,他本是虚应故事,那两个也随口敷衍,只派了两千兵马,才渡过黄河,就被西吴徐州守将傅友德打得大败,几乎匹马不回。傅友德刚回到徐州,正在设宴庆功。    
  凌冲进了徐州城,果然在各处通衢大街上看到贴着那篇朱元璋讨伐张士诚的檄文,除了结尾添加“龙凤十二年某月某日本州某官某某赍到”等字样,并盖了图章外,和王保保给自己看的抄本没有一字差别。他心里更为苦恼,不愿在城中久留,吃完午饭,就从南门离开,直下应天府。    
  五月中旬到了应天,先不回家,进了城,在王府门前通禀。时候不大,亲兵出来招呼:“凌官人,大王有请。”他跟着亲兵,还没走到正殿,就看到朱元璋匆匆迎了出来,拉住他的手笑道:“退思,你可归来了也。我前日遣人往大肉居去寻你,令慈讲你出门去了,不知何日归来,等得我恁心急。”    
  凌冲急忙问道:“大王有何差遣?”朱元璋一边拉着他往自己房走去,一边说道:“孤遣徐达等东取张士诚,破了他太湖水寨,进围湖州。却不知那史计都为何却在湖州城中,相助张士诚。此人好生骁勇呵,竟箭伤我大将常遇春。听闻退思与他交好,你去问来,看是彭素王教他去的,还是他自去的。丹枫九霞阁已应允相助于我,怎又反复无常?”    
  凌冲吃了一惊,还没开口追问,朱元璋已经把他拉进了房,按他坐下,继续说道:“张士诚派司徒李伯升守把的湖州,你若能说史计都取了李伯升的首级,打开城门,迎接我军,便是奇功一件。”凌冲点点头:“在下这便动身,往湖州去。”    
  嘴里虽然这样说,可是他并没有立刻起身的意思,斟酌一下词句,问朱元璋道:“不敢动问大王,我来时在街上看了讨张士诚的檄文,未知是大王亲写的,还是请人代写的?”话没说完,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门口响了起来:“是大王亲写,我为他润色的。怎么,可有甚么不妥么?”凌冲抬眼一看,只见来人方面长须,面色阴戾,正是军师胡惟庸。    
  凌冲急忙起身行礼。胡惟庸把手上捧的一大摞公文放到桌案上,笑着对凌冲说道:“我已知退思要问的甚么,可是为了檄文中称白莲为‘妖’么?此事,也有多人来问大王,大王一一分解,不晓得费了多少唇舌哩。”    
  “大王也是信弥勒起兵,先元帅也是红巾裹头,”凌冲问道,“怎可说都是妖孽哩?”他所提到的先元帅,就是朱元璋已故的老丈人、濠州帅郭子兴。朱元璋是依靠郭子兴的兵马基业才逐渐发展起来的,郭子兴可以说是东吴政权的上代领袖。    
  朱元璋在桌后面坐下来,叹口气:“孤也是不得已出此下策。虽同名为红巾,同拜的弥勒,其表是一,其实却二。你看那陈友谅,戕害故主,残虐百姓;你看那张士诚,广营宫室,吸取民髓;你看那明玉珍父子,僭号四川,割据一隅。这样东西,与先元帅天壤之别,也拜的弥勒,称的白莲,若不说他们是妖,难道说他们是圣么?”    
  凌冲心说,就算郭子兴在世,也只想保住自己濠州一城,一副守财奴德性,比张士诚他们好不了多少。他追问道:“大王自可骂这些民贼为妖。但红巾各家,志向有异,便他们是妖,难道明王陛下也是妖么?一语骂尽白莲,须知明王之父也是白莲教主哩。”    
  胡惟庸笑着摇摇头:“此乃政道,退思你却不省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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