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在浦之上

第15章


若说理想,这应该是他那几年充斥脑中的主要理想。 
  那天早上陈文龙是在噩梦中醒来的,起床后感觉很糟,心没来由地慌乱,不待吃早饭便离开家,匆匆往衙署赶去。金榜题名至今,五年过去,他已经升为监察御史,权位虽不高,却已经可以理直气壮地对国事抒发胸臆了。 
  是个阴天,很多人聚在院子里,脸色比天气更难看。一问,说的都是襄阳。临安城的咽喉之地襄阳失守了。 
  他好一阵呆立着,脸铁青,目圆睁,半天不说一句话。 
  关于襄阳,他一直焦急关注。那座城北面和东面的城墙与汉水紧紧挨着,而南面与西面的城墙前,又开凿有一百五十多米宽的护城河。一百五十多米啊,天下哪还找得出第二?可是即使城池坚固至此,即使早已大力储粮屯军,它也经不起人家不惜血本地围困啊,一围就是五年,围至终于弹尽粮绝。 
  这时他听到有人提起吕文焕的名字——竟然是吕文焕举城而降的!他以为听错了,趋前一步再听,没有错,是吕文焕。 
  他与吕文焕不熟,照面都不曾打过。但是关于这个人的忠诚与果敢,还是不断传人耳中的。现在连吕文焕都降,居然连吕文焕会降,不能不让人震惊。 
  五年前元军在元帅阿术的带领下刚刚挥兵围住襄阳时,知襄阳府兼京西安抚副使吕文焕其实就看到苗头不对了。他数次上书提请警惕,却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漫长的五年之中,竟有三年皇上对此事闻所未闻,贾似道将各路消息铁桶似地封锁掉,就是问起,也轻快地答道没事了没事了。果真没事了吗?襄阳城里的兵粮一目一日消耗殆尽,军民一步一步被逼人绝境。在自己的疆土之上,却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这叫谁心里无怨呢?似乎贾似道也有几次派人来援,驾着大船运着粮草,却既欠章法又欠实力,居然没有一次得手。吕文焕肯定很焦急,说到底他也不愿坐以待毙啊。无襄便无淮,无淮则可能无宋,这本就是路人皆知的道理,但如果朝廷不在乎、无所谓,他又何必拿自己的小命去承担呢?所以他组织突围,都涨红眼死拼了,可是一次又一次却怎么也冲不出人家的包围圈。 
  想必那时吕文焕就开始绝望了吧?他的身影据说每天出现在城墙之上,踮起脚尖眺望临安,眼珠子都望得快滚落下来了,可是他的京城却静悄悄的,烟雨茫茫,天地浑浊。 
  那时一同被围的还有樊城。襄樊两城原本一直唇齿相依,互为呼应。可是一二七二年三月春花乍放时,樊城被破。剩下襄阳,襄阳成了汪洋中的一只小舟,它又支撑了近一年,终于如一座大厦顿倾,吕文焕不得不将城门打开。 
  他自然有罪,陈文龙想,但吕文焕一步一步走到这地步也有多少无奈包含其中啊。 
  那么更大的过错是谁造成的?贾似道!就是他了,没有第二人。当然,一定要细究的话,皇上就一点责任都没有吗?若能稍有头脑~点,一国之主怎会被贾似道之流玩弄得团团转?这样的君与这样的臣一唱一和,国怎能不衰不败? 
  当然,那时多少还抱一点侥幸,也许……可能……或者……总之都企望最终能化险为夷转危为安,可是现在,现在血淋淋的现实已经摆在面前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陈文龙摊开纸,蘸足墨,历数五年中在襄阳一事中的失责与失误,矛头直指贾似道。 
  贾似道哪能高兴呢?如同许多朝代都发生过的故事那样,一个书生要想扳倒一个重臣,总是无异于蚍蜉撼树,角力的结果是陈文龙被贬抚州。等到朝廷重新将他召回来时,咸淳帝赵禥已逝,三岁小皇帝赵显正不知所措地坐在龙椅上瑟瑟发抖,而元军已经铺天盖地占去宋室大片疆土了。贾似道好像有点内疚,让陈文龙当左司谏,又迁侍御史,再迁参知政事,已经相当于副宰相了,不可谓位不高。 
  可是陈文龙却掉头而去。读书做官,做官为国为民,如果恶臣当道,后者不能实现,那么做那种破官又有什么意思?他要回乡,当然不是潜逃,而是符合程序,经过“乞归”的,归到故里福建莆田,打算在此采菊东篱,悠悠终老。 
  没想到几个月后,临安城降了,皇上被俘了。这么说国破了?这么说宋亡了?消息传来,陈文龙当即泪下,接连几夜不曾合眼。虽早知国家有危有难,却怎么也想不到霎时间就危至这样一泻千里的地步啊。锥心之痛连天而来,这里头包含了疚愧;当初的离去是否有几分意气用事? 
  恰在此时他获知赵星、赵爵二王入闽了,接着福州行朝成立,诏谕下达:重新封他为参知政事。这一次陈文龙不再推辞,他欣然受命。青灯苦读几十年,虽不擅横刀立马,但他已经决定将这一身瘦骨扔出去了。“生为宋臣”,“死为宋鬼”,这是他命人赶制的两面旗子,旗子就立在他的府外,每次出行,必高举在前。 
  形势不好,越来越不好。福州行朝封他一个参知政事,却并不催他赶往福州。闽南一带滋事者也多,动荡之秋想捞一把的人都急不可耐地把手往外伸了,朝廷便命他带兵去平息,一次又一次。他疲于奔命。其实他多么想去福州朝见一趟新登基的赵星,却不能。 
  直至这年的十一月,十一月星元兵已经攻入福建,杨淑妃和赵昰从城里退回到濂浦村。那时文龙真的下决心动身了,他想赶往濂浦。这个村庄他从未去过,既然皇上在那,他就要带兵奔去,就要拼上性命誓死保卫。可惜,刚纠集起兵马,那边就传来消息,说朝廷一行已经走了,已经往海上退去。海上茫茫,他们究竟走哪条路?往何处去?不知道,一点消息都没有。 
  就这样擦肩而过了。 
  只能继续守在莆田兴化城,守着大宋所剩无几的疆土。对结局心里其实已经明镜似的,却是不甘,所以坚持。元军来招降,招了几次,他充耳不闻。可是有一天城还是被打开了,是内贼干的,那人跟他想的不一样,人家不想死,不想这么快成阴间鬼。他无语,蓦地举刀自刎,未遂而俘。然后他就被解押北上了,先到省府福州,再到旧京城临安。从成为阶下囚的那~天起,他就开始粒米滴水不沾了。很快嗓子冒烟、腹中绞痛,他忍住,~定要说这是在自残也未尝不可。居然被俘,于他是可耻的,他确实已没有了再活下去的念头。 
  第二年四月,他抵达了临安城,湖犹在、树尚绿,远处凤凰山上宫宇飞翘的屋檐依旧优美绚丽,可是往日他所熟悉的气息却已不复存在了。他的泪再一次戚然而下。说到底,他本质上不过一个敏感多情的书生而巳,此时虽恨不得为自己罩一张铁皮在脸,不露半丝脆弱于外,却怎么也止不住感伤之情。他觉得是时候了,该彻底作别他的故国和自己的生命了。 
  对方又开始动员他降,真有耐性,从莆田至临安,一路重复的都是类似的话。越硬的骨头,啃下来越有成就感?可他去意已决,所以笑。那边以为他动心,追问一句,他还是笑,然后说,我要先去祭拜岳大人。 
  四月二十五日,陈文龙站到已经冷清多时的岳飞墓前。隔着厚厚的泥土,两位宋朝的臣子交流了各自的忠诚与万千憾恨。 
  当晚,陈文龙气绝身亡。 
   
  遭贬 
  天快亮了。福州的天看上去总是特别低又格外窄,像一口锅底似的扣在上面,毕竟没有江浙~带来得开阔高远。但暗夜的凄凉却是相似的,那么静,那么凉,那么彻骨的无助与绝望,无边的黑仿佛便是悬崖边嶙峋的峭壁,每一脚吃力踏上,都落不到实处,呼呼往下滑去。而下面,就是无边的渊,深深的渊。 
  陆秀夫一整夜一直独自枯坐在那间逼仄的小书房里,抽着烟或者踱着步。灯笼昏暗,火苗被风吹得不住地扭动身子,摇摇晃晃,几欲熄灭——预示着什么?提醒着什么?白天的时候,他脸上一直挂着笑,很淡,但淡一直是他的风格。遇劫难或不测的时候,他都不想刻意改变风格,一以贯之的表情可以对他的心情做出必要的掩饰。是的,他不愿让人看出沮丧,哪怕是家里人,就是最亲近的妻妾也不愿。只有这时候,在他一人独处时,借着苍茫的夜色,他才整个人一松,悲凉的苦涩瞬间布上眉宇。 
  关于他被贬往潮州的消息其实已经传了好几天,刚开始他不信。怎么肯信?时局已经到了这样的份上,幼主孱弱无依,帝国大厦又咿呀呀将倾将塌,他日夜都恨不得变出千只手万双脚拼死支撑呀,怎料想,突然之间,真是晴空霹雳,他却被贬了。 
  远处的潮州也不是不可以安身立命,抑或因为与元军隔得远而更可以苟存性命。在这样的乱世,若是不求闻达,若是胸中陡然放下那些浩然大事,心无牵挂,身无羁绊,想必更可以悠然自在地度过残生。 
  但是,人终究是矛盾复杂的,有一股不甘始终如蚯蚓在他体内隐秘地纵横拱动,怎么说他也不是一个平庸之辈吧。 
  小时候,乡塾老师抑制不住爱才之情,连声赞他“神童”; 
  十八岁他势不可挡高中解元; 
  二十岁,他与文天祥同科,考中二甲二十七名进士; 
  一年多以前,他还在两淮大将李庭芝幕下,元军沿江长驱直人,别人逃之惟恐不及,只有他留下来,留在危在旦夕的扬州城…… 
  真要保存性命的话,他又何必一路干辛万苦护幼主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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