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在浦之上

第16章


德祜二年正月,当大兵压境局势岌岌可危时,他还不过是朝中区区一礼部侍郎,却迎着寒风大步踏出临安城,奉命同刑部尚书夏世林、兵部侍郎吕师孟一起出使元营。去干吗?说是谈判,其实不过是哀求人家放大宋一条生路。他不喜欢那样的角色,不辱先,不辱身、不辱理色,一直以来他都这么要求自己,嗟来之食尚且不屑,这屈辱之事又如何能做?但他是朝廷命官,号令一下,惟有出生入死。最终却是无功而返,人家理都不理,伯颜跟他们见一面都丝毫没兴趣。 
  然后哩,要开城了,要投降了,要拱手奉上江山了——他愤然掉头而去。 
  其实也不是无路可走,如果转而伺元,只要躬一躬腰,再温顺媚笑几声,人家为了顺利接管天下,稳坐江山,也很乐意宽怀笑纳,甚至会继续给些官职,送些俸禄,日子总之可以继续下去。身边很多文臣武将都已经这么做了,虽是缺气节,但又能怎么样呢?天子自己都肯低下头去,树一倒猢狲还能不散?这样的多事之秋,为了活下去,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尽管此时选择的代价是如此之高——将格调按下,将尊严收起。陆秀夫长叹一口气,事已至此,他愿意宽容,愿意理解。看着周围人的身板子面条般一软,蓦地往下弯去,他心里有苍凉,有创痛,但没有鄙夷。 
  只是轮到他,他不乐意。他的身子继续僵直在那里,稍一愣神,然后往另一方向大步走去,头也不回。 
  临安城被甩在身后。患病的临安,混乱的临安,绝望的临安,让我怎么说你是好?前方风雨飘摇,但是只要一息尚存,总应该试着多飞几步、多跑几米。陆秀夫匆匆向南,他觉得自己突然成了一只丧家之犬,日里夜里伸长鼻子,急急嗅着杨淑妃他们的足迹,就那么一路苦追,追到温州。然后再从温州辗转到福州。他对朝廷的忠诚难道尚存疑点吗?他为臣为人的品质能力难道尚不足道吗? 
  鼻子猛地一酸,腹中仿佛被人伸进一根棍子,那么使劲地搅着,五脏六腑翻来倒去,撕扯般疼。他不是个喜欢标榜的人,也不擅喧哗。一向,他都是静默的,身板那么僵硬,脸色那么素然,话语那么短促,完全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势。这个时代已经有太多敏于言而讷于行的人,遍地横走着夸夸其谈却毫无实际行动的家伙,他不愿与之为伍,所以沉默。 
  沉默的人常常就是孤独的人。 
  其实只有他自己看清深藏于胸中的那颗心是什么颜色的,又有多少温度。若是打比方。他会自比陡峭的岩石,外表坚硬冰凉,内里却始终不为人知地沸腾。好几次,冲动之下他都想趋步上前,跟小皇上剖心掏肺地一番深谈,但每一次冲动最终还是都潮水般迅速退去了。是的,他拉不下脸皮,也开不了这个口。古人能屈能伸的故事一千遍在脑中上演,却没有一次能够让他化为行动。况且,他也相信不是小皇帝厌弃他,这件事,这个关节,真正起作用的人按传言所说,是大权在握的陈宜中。先前左丞相陈宜中还是器重过他的,常来跟他讨论些军务国事,后来却生恶了。其实也没到翻脸恶语相向的地步,陈宜中难道真的就让台谏官将他弹劾了? 
  似乎也不太可信。 
  书房这时突然亮了一下,定神一看,门已经被悄然推开了,晨曦趁机涌人,淡淡地铺在地上。为什么?这是为什么?虚弱地倚在门边的夫人并没有开口,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用眼神高一声低一声地追问。 
  陆秀夫摇摇头。他有点倦怠,一句话都不想说。 
  不能改变了吗?夫人说,声音压得很低,两片唇粘得严严的,甚至都没见它们开启,但她的焦急分明还是从唇齿间渗出来。 
  陆秀夫咽一口水,喉结神经质地上下飞快滑动。换了别人,这时候多少要借机抱怨几句、泄愤一番,发点牢骚总是正常的。他却不。他感到自己掌心潮热得很,仿佛正放在热炭上长久地烤。他看夫人一眼,嘴动了动,原本是要笑一笑的,也惟有笑才能维持住最后的尊严。可是嘴角却扯不动了,脸部每一根线条都已经凝固,他觉得全身的劲都用上了,还是扯不动。他吁一口气,将双掌拧一拧,然后再将它举起,往空中若无其事地挥一下。他说,收拾行李去吧。说完这句话,他往门外走去。夫人目光一直在背后忧伤地追随他的双脚,脚还是迈得很急,很有劲道,跟往日竟然一点都没有变化啊。 
  那一天陆秀夫邀了一只小舟,独自荡到安泰河。多年来他一直有与大自然亲近的习惯,世间林立的群男众女,即使有慈眉善目在外,仍可能潜藏一颗莫测的心,心里的沟壑究竟多深多暗?陆秀夫没有把握,所以他畏惧,所以就远远避开,避到山清水秀中,越空寂冷清,他越敢放胆松弛自己。人前寡言少语的他,树前山前却噪舌得赛过争鸣的鸟儿。 
  没有人知道,他最亲的亲人是一对双胞胎,名字叫山,叫水。 
  福州也有山,那么多的山高高低低地起伏,可是如今他已经没有时间再去了。身陷这样的处境,背后多少双看过来的眼睛都已经变了形,动辄就可能往歪处想,若是认定他要往元营方向逃,甚至打算引元兵前来,那真是百口莫辩了。瓜田李下,能不谨小慎微瞻前顾后吗? 
  剩下水,水就在市区内,几步路的功夫就能抵达,所以他来了,来到安泰河。 
  唐朝的时候,安泰河尚是福州的护城河。然后城市一扩展,它就成了内河,逢端午节有龙舟浩荡竞赛,锣鼓铿锵悦耳,夹岸观者如云。因为雨水多,雨落到四周的山上,再从山上潺潺往下流,都流进盆地里的城市,于是遍地都是纵横的河,处在它们之中,安泰河不算长,也不算大,但可能算最美。一街水巷,巷坊交错,白墙灰瓦,曲线山墙,门排堵墙,这座不大的小城不经意间竟透出一股小家碧玉的温婉媚妩。陆秀夫想起曾巩,这位比他早出生两百一十七年的才子,一直是他十分心怡的前辈。在出知福州仅仅一年零一个月的时间里,曾巩据说曾写下五十余篇诗文。“人在画楼犹未睡,满堤明月一溪潮”,那时,看进他眼里的福州还是这样的一片绮丽美色,祥和尚且不论,太平多少还是有的,比现在太平,比现在安宁。而哪一种景色,不是在国泰民安的恬静之中才能徐徐绽放到极限的呢?没有安全感,就不会有幸福感,从来如此。 
  陆秀夫探长身子,将手往水中伸去。绿缎一样的水,被日渐燥热起来日头晒得温热,它们明白陆秀夫的心事,纷纷挤过来,与他指尖轻轻一触,似轻柔地低语抚慰。那一刻陆秀夫眼眶一热,猛见水中多出几圈浅浅的小涟漪,那是他的泪。 
  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稍稍放纵自己的虚弱。 
  但是不能失控,不能持续长久。他用力抽动几下鼻子,手掌在水中慢慢攥紧。还是得忍,这个时候他尤其不能让别人看到他的无助与无奈,看到了,他们会笑,会幸灾乐祸,会质疑他之前那副冷若冰霜、无动于衷的外壳,而他多么不愿意卸下那副面具,让人一览无余! 
  什么都没有了,要维护的只剩下一点可怜的自尊。 
  这时他发现梢工正紧张地盯着,嘴唇翕动,欲言又止。梢工可能第一眼就从他的衣着上认出他的身份了,这一阵这座城市一下子多出一大批穿着质地精良的紫色、青色、绯色公服的人,他们都来自新兴的朝廷。这样的人若纵身往河里跳,梢工一定是怕自己吃不了兜着走吧。陆秀夫扬扬手,让梢工将船划往岸边。然后他俯身望着水。水潺潺有声,正跟他道别,劝他忘忧,劝他珍重。他刚刚四十岁,正是最饱满丰盛的年纪,额上提早出现的皱纹却已经清晰地倒映在水里。就这样老去了吗?满腹经纶就这样将烂在腹中了吗?一腔忠君之情就这样永无表达之机了吗? 
  罢了,罢了,罢了,不再多想。他得走了,带着一家人往潮州去,此地已经不可久留。 
   
  口述五:民女蔡荔娘 
  时间:二OO七年五月十二日。星期六 
  口述人:黄国华,男,五十四岁,莆田市城厢区原文联主席 
  我们莆田好像一直有点阴盛阳衰,古代的女名人有唐明皇的梅妃,北宋时的林默娘即妈祖,南宋的蔡荔娘,今天还有一个国务委员陈至立。 
  陆秀夫一共两次到莆田,第一次是德{=右二年初,他到莆田招兵买马。第二次,按莆田市志上说,是景炎元年,也就是一二七六年的七月,陆秀夫和张世杰、陈宜中等人护卫着端宗赵星和杨太妃从福州逃到莆田,驻跸在仙游县枫亭驿内。你也知道,我们仙游蔡姓可是名人辈出的,比如北宋大书法家蔡襄,宰相蔡京,蔡京的弟弟、王安石的女婿蔡卞等等,一个比一个了不得。这个蔡荔娘也是蔡氏家族的。她的父亲蔡日忠对陆秀夫的才情和爱国气节很欣赏,就把自己十七岁的女儿蔡荔娘许配给陆秀夫。那年陆秀夫已经快四十岁了吧?而且已经有好几个老婆,所以他不太愿意。蔡日忠就上表请杨太后赐婚。“陆秀夫奉太后之命,娶枫亭民女蔡荔娘。”我们这里的地方志书中都是这么写的。传说他们的婚礼在活水亭肉举行,由杨太后主持。婚后第三天,陆秀夫就随大队人马开拔走了,两年多以后死在广东崖山。蔡荔娘没有走,她留在枫亭,生下一个儿子,杨太后赐名为陆钊。陆秀夫死讯传来时,蔡荔娘写了一首《谏相公词》悼念陆秀夫,还把当初陆秀夫临别时留下的衣服收拾起来,在莆田醴泉里嵩山护国寺旁边修了一个衣冠冢,并且竖一块石碑,上面写“宋檀樾主陆公墓道”,这块碑以及墓道现在都还在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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