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在浦之上

第17章


 
   
  口述六:别福州去 
  时间:二OO七年三月二十日 
  口述人:张力,男,七十八岁,原福州业余大学教授 
  陆秀夫这个人比较孤僻,据说他跟周围的人都处不好,这肯定要算个毛病。人活世上,当然总免不了跟人产生矛盾,然而是跟一个人还是~群人矛盾、是一点矛盾还是一堆矛盾,还是不一样的。不过他忠烈是没话说的,一直忠心不二。陆秀夫从福州被贬到潮州,史书上说是因为他跟陈宜中“议不合,宜中使言者劾罢之。”怎么个“不合”法?谁也不知道。至于是在什么时候被贬的,搞不太清楚。我以前看过陆家后裔修的一个族谱,好像说是景炎元年三月。这不可能!一二七六年农历五月初一景炎帝赵星才登基,登基以后才授官衔,三月就离去,不可能封他为签书枢密院事,是不是这样?族谱上还说,陆秀夫被贬了十八个月,然后才重新被召回朝廷。 
  很有意思的是,莆田那边一直说陆秀夫到过他们那里,市志、县志都有记载,跟蔡荔娘结婚更是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甚至蔡荔娘悼念陆秀夫的《谏相公词》,都煞有介事地留下来。问题是陆秀夫从潮州被重新启用时,小朝廷已经从海上移到广东那一带了,要召也不可能再召回福建。不回福建怎么可能陪端宗经过莆田?端宗从福州退往泉州时,有可能经过莆田,但那是十一月,而不是莆田市志里记载的七月。反正有关陆秀夫的这一段史实挺模糊不清的,历史总是有很多歧义。但是很奇怪,接下去又非常清晰了。端宗赵星溺水后病死,手下人想鸟兽散,陆秀夫不肯,他提出不是还有赵星的弟弟赵昺吗?赵爵也是皇子,也就是说宋还没绝。赵昺即位后,就命他为左丞相。他挺尽忠的,崖山之战,看元军围过来,走投无路了,先逼自己妻子跳海自尽,然后把玉玺挂在前胸,又用缎带把赵爵绑在背上,一起跳海死了。那时的情景现在就是想一想还是毛骨悚然,你说他这样做对不对?我觉得也对也不对。陆秀夫认为恭宗赵显已经被元军抓去,赵昺不能再被抓受辱了,所以宁愿跟他同归于尽。可是赵爵那时才多大?七周岁!这么小的孩子,生命才刚刚开始,却硬是得死,是不是挺让人难受的?还有那个玉玺,很荒谬的,一个王朝多少具体的东西都丢光了,疆土、百姓、金银财宝、楼宇城池,这粒印却得死死抱住。一个小皇帝、一个玉玺、一个忠臣,这三者紧紧捆绑在一起,纵身跳人海中,成为宋朝的最后一幕,是不是很惨不忍睹? 
   
  船 
  还在濂浦村时,陈宜中和张世杰一商量,就已经命人造船去了。道理明摆着,元军不擅水战,最后的交锋,看来得放到水上才能占上风。另外,还有一念心照不宣,那就是留个后路,像高宗赵构一样往海上退去的后路。 
  未雨绸缪是必要的。 
  福建这地方,因为山多水多,所以树多船多。船为车,楫为马,这自古便是当地百姓生活的常态,而将上等的木材修成上等船只的工匠,一直以来也都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那天陈宜中离了村,往东南方向去。他来到离濂浦不远的长乐,皇家的船正在那里修造。 
  群山之间突兀出一片宽阔平坦之地,闽江水灌进来,水深岸长,风平浪静。真是个良港啊!陈宜中不由得一阵暗叹。他不知道。若干年后,一个叫郑和的大明王朝宦官奉皇命七下西洋时,每次都是从这里起航而去的,并将这个港称为太平港。此时陈宜中下了车,一股风马上扑来,风中带着淡淡的盐腥昧。闽江口已经近在咫尺了。海已经近在咫尺了。他眯起眼眺望,江面上挤挤挨挨的船只,闪着簇新的光泽,木材与桐油的清香四处弥漫。而岸边的棚子里,一条硕大无朋的巨船还在敲敲打打之中,响声传到山上,在峭壁上撞几下,又弹回来,拖着悠悠长长的尾音。 
  他没有跟皇上和杨淑妃仔细说过,正在为他们打造的这条船是何等的规模,它可以居住,也可以容数十人聚拢议事,宛若一座活动的宫殿。万一国家不堪到不得不漂往海上,海中的高风大浪,不是所有人都吃得消的,尤其是年幼的孩子和体弱的女人。他是左丞相,差不多就是个大管家了,所以得为孤儿寡母多想想,让他们少受点颠簸之苦,并且那时文武百官也该有一处可参拜朝见和商谈国事的地方呀。 
  不过杨淑妃知道长乐这边的动静,船在造,得快点造。北边一个个坏消息传来时,杨淑妃就拧起眉头焦急地问,船好了吗?都好了吗? 
  怎么可能都好了? 
  几个月来,散落各地的义士以及新招募的兵士接踵往这边奔来,加上眷属子女,已经远远超出二十万人了。而当初从温州驰来的船只根本容纳不下,只能再修再造,造很多。而这么多的船怎么可能一下子都好了?造船又不是造凳子造椅子。 
  咸淳七年,也就是一二七一年,陈宜中曾以显文阁待制出知福州兼福建路安抚使,所以他是了解福建的。这地方造船并不是件难事,造多少都不难。绍兴十年,即一一四O年,福建安抚使张浚曾上书高宗赵构说,已经在福州造了千艘大海舶,准备航行北上至山东,从侧面攻金。千艘都可以造出,何况现在区区的两三百艘?问题在于太紧迫了。元兵随时追打来,所以得随时准备扬帆而去,时间拖不起。 
  如果从容些,本来完全可以让一两百公里外的泉州分担去一些。当年,在安抚使任上时,陈宜中去过泉州,那可是黄金般的地方啊,枕三山、襟两江、面大海,秦汉时期海外交通就已经开启了。至唐中后期,陆上的丝绸之路中断后,泉州的刺桐港就与交州、广州、扬州的港口~起,成了与其他国家贸易的四大港口。运去的大都是丝绸、瓷器,而运来的则大多是香药、衣料、宝货、食品等等。“涨潮声中万国商”,陈宜中很清楚,其实没有这么多人,但满街行走的确实是肤色各异的人。尤其是哲宗赵煦的元祜二年,即一O八七年,朝廷在泉州开设了市舶司之后,刺桐港更是进入一个非同寻常的鼎盛时期。“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是后人的说法,陈宜中只知道,因为货来货往,朝廷每年几十甚至上百万的收入都来自于海外贸易。高宗赵构当年就曾说过:“市舶之利最厚,若措置合宜,所得动以百万计。”绍兴三十二年,即一一六二年,单单闽广两地市舶司的收入就高达两百万贯。 
  要出行,要贸易,就得有船。刺桐港往各国去的航行,短则月余,长则需两三个月,最远的往东非沿岸一些国家的航线,即使顺风,单程也需一百六十天,往返一趟大约需两年的时间,如此漫长的航行,没有坚固的船行吗?现实把泉州逼出了一批批造船高手,动辄三四十米长、十几米宽的大船就修出来了。如果这种坚固结实、能抵风拒浪的大船,泉州那边能为新朝廷逐一造出,一艘接一艘,那该有多好啊。可是,陈宜中知道兵荒马乱的日子已经阻断了这种可能。他只能指望眼前,眼前大小不一的船只匆匆在长乐凑合成形,零乱摆在港内,它们能将王朝最后的日子载动吗? 
  说实话,陈宜中没有把握,甚至,私底下他垂头丧气地想:那其实根本就不可能了。事已至此,连老天爷都未必相信还有峰回路转的一天,何况他? 
   
  点兵台 
  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文天祥能够从元兵手中逃出来,是不可思议的。 
  所有人看过来的眼光就变得特别起来,不一定都是猜疑,但即使是以信任的口吻对他作个揖,然后客客气气地大道一番可喜可贺的人,其神情也不免带着几分暖昧。 
  是不是过敏了呢?他忍不住自问。,可气的是,一问,总是把自己也问得心怦怦狂跳起来。被抓被囚,谁能引为幸事?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 
  元兵那么五步三岗地森严壁垒,死活打算把他弄到元大都忽必烈那儿邀邀功,可是走到镇江,月黑风高,连他都万万没有料到,竟然与一个绝好的逃脱机会意外相逢。 
  机会是二月二十九日那个晚上到来的。随他一起北去的侍从备来酒菜,以慰劳押送他们的元兵为理,却在酒里下了药。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比预想的还顺利。他们就这样逃出元营,逃到江边,上了一艘运私盐的船,一路潜行至真州。还留在宋军手中的城池已经很少了,稀稀拉拉的犹如海中的浮岛,而真州是其中一个。文天祥刚喘口气,以为大难已过,不料突然间又急转直下了。 
  四下正有风声,说出了个假冒文天祥的元军密探。太有戏剧性了,分明是真的,却活活被当成假冒的。导演这出戏的人据说是伯颜。已经捉进瓮中的一只大鳖居然又逃走,元军恼羞成怒之下,就使出这样一个离间计。真州官兵没有一个见过文天祥,他们敢不信?那么危机四伏的时候,谁都担不起一丝意外的惊吓了。 
  文天祥被赶出真州,转到扬州、高邮都不得而入,直至辗转到通州,才弄到船,四月八日抵达温州。 
  他原先风闻,益王赵星、广王赵昺在温州,到了这里才知道他们走了,去福州了。 
  这一路的奔波已经不是“风餐露宿”、“危在旦夕”这样的词语可以概括得了,他也有点怕了,不是怕敌方,而是怕自己人。有消息传来,新朝廷即将在福州成立,君臣之礼他不得不顾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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