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在浦之上

第18章


谁知道福州是不是真州,是不是扬州、高邮?而且,他确实累坏了,再也走不动,他得歇一歇。 
  他写了一封呈表,派手下一个叫刘洙的人先往福州去。估算过去,十日左右就该回转吧。可是整整捱过二十多天,刘洙还是如撒进海里的一粒沙子,无影无踪。 
  他中途逃走?——这样的人已经很多很多。 
  他被元兵抓获?——天下已经大都被元兵掌控,江南之地他们铁蹄恣意纵横。 
  他被福州方面质疑?——文天祥浑身一颤,血一下子往太阳穴上冲去。质疑刘洙便是质疑他,那么他进亦忧退亦忧,还有什么路可走?干辛万苦、一腔痴情地奔回自己的家,家门却紧闭,亲人竟反目,还有什么痛,痛过此? 
  几天后刘洙出现了,他不是一个人出现,身后还有人,好几个人。 
  文天祥先是一怔,眨眨眼,然后猛地往前扑去,连声笑起。认识,那几个人他都认识,都是朝中的各臣,以前都曾打过交道。这么说…… 
  来者拱起手作个揖,很抱歉,是的,我们是被派来鉴别的,不能再有任何闪失了。 
  文天祥心里沉一下,但他仍是开心的,脸上的纹路密集地往鼻翼聚拢,他笑得像个稚气的孩子。鉴吧,别吧,大宋臣子文天祥,大宋丞相文天祥,真真实实,一丝不假。 
  . 
  但是还是不能走,不能马上往福州去。来人照样得先把鉴别的结果往福州报,程序该如此。文天祥很理解,他没有脾气。他已经知道新皇上已经将各个职位分派掉了,包括他曾经的右丞相之职也已遥授给仍镇守在扬州的李庭芝,他没有介意,回去,回到朝廷去,哪怕任何官职都不再赐予他,他也认了。 
  国家到了这样地步,官位还值几许?只求开恩让他去,去福州,去抗元,去图复兴。 
  几天后他终于得到准许,动身南下。五月二十日抵达福州。 
  这座城市他是第一次来,那么多山,山团团包围着,看进眼里是如此亲切可人,不经意间总是让他想起自己的老家。老家其实离这不远,就是与福建相邻的吉州庐陵,即幅来的江西吉安。二十年前,他刚刚二十岁时。就高中了状元,那是何等的荣耀与风光啊,仿佛犹在眼前。履善,这是他的一个字;宋瑞,这是他的另一个字。前者可能是在德行上对自己提出要求:以善为本,洁净做人。后者则寄寓了他对国家的期望。签书宁海军节度判官厅公事、刑部郎官、江西提刑、尚书左司郎官、湖南提刑、知赣州,这是他曾经历任过的官职,他一直没敢辱使命,忠君报国天经地义,怎能有二心? 
  新朝廷没有亏待他,将李庭芝一直空置的右丞相之职归还他,同时兼任枢密院事。 
  所谓的枢密院事,简单而言就是掌管军国机务、兵防、边备、戎马之政令等等之职,总之兵权在握。文天祥感恩戴德,他匍匐在地,三呼万岁,胸中洋溢的全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巳的念头。 
  濂浦平山阁前那片两三百平方米的空地,成为他的点兵台。在这样一个小村,有一个这样的台子,便宛若有一个凌空搭起的舞台,二十多万水师在下面引颈长望,旌旗猎猎作响,船帆呼呼鼓动,乍一看,确实让人油生许多好感觉。 
  那年他四十岁,恰是最丰沛茂盛的年纪。况且他长得也好,双目细长,眼梢微吊,多少暗合戏里多情书生的清秀模样。眼之外,剩余的四官也都清清朗朗地在脸上摆着,几分倜傥,几分俊俏。 
  如果仅是好相貌,世人会不屑的。男人总是这样,人们需要他在一副好皮囊之外,还得有满腹的墨水与满腔的正气,而这两者,他恰巧都有。甚至在经历一波三折的大劫大难之后,前所未有的激情更在他心里剧烈地奔腾呼啸。他确实有充分理由相信自己还能有一番作为。 
  可是很快他发现不对头,事情不是他想的那样。在他到达福州之前,张世杰已经是枢密使,枢密使与枢密院事在职务上并没分出太多高低,而且他还有丞相之职,地位无形中就在张世杰之上了。张世杰高兴吗?不高兴,脸顿时就黑了下来。文天祥怪自己不谨慎,确实忽略了这一点。内心里,他欣赏的人其实一直包括张世杰。德祐元年正月,也就是在一年多以前,长江沿岸各城溃败如山倒,临安城摇摇欲坠之时,德祐帝下诏各地发兵勤王,他立即捐出家产,招募豪杰,组成一支一万多人的义勇军,赶到临安。临安城当时已经凄凉破败,惟见已经在他之前就赶来勤王的张世杰部将。那天文天祥仰起脸,望着临安城头高高飘扬的“张”字大旗,将那个人的名字放进自己的记忆中。怎料想,有一天竟与之出现间隙。他不愿这样,想必张世杰也不愿。世上距离最远的是人心,而他心里也已经负荷太多,再无力去修补。 
  何况,要做点事多难啊,要不要发兵北上收复一些失地?要不要伸援手救那些尚在宋军手中的孤城?总是意见相左,总是争论不休。他在这些争论中那么势单力薄,别人的话锋眼梢不经意间就会闪过寒光,露出怀疑——他从元营出逃的经历像鬼魂一直如影相随,怎么也甩不掉,连小皇帝与杨淑妃投来的眼风也是异样的,给了他职,事实上却从未给过他真正的权。他忙乎了半天之后才发现,自己原来只是拥有一个徒有其表的丞相虚位而已。 
  太屈辱了,浑身是嘴都没法说得清。他一筹莫展,也厌倦了,他得走。 
  辞职信在七月福州烈日的暴晒下往朝廷递了上去,他要辞掉右丞相与枢密院事之职。朝廷好像正巴不得,马上就同意了,连几句虚与委蛇的挽留都没有,只是重新赐他一个同都督之衔。他心里一下子空了,像地塌下一块,露出黑黝黝的大洞,阴风冷嗖嗖地迎面扑来。同都督与丞相之间究竟差别多大,他不想去辨别,实在没这个必要。况且如今的当务之急已经不是官衔,而是怎样为这个王朝做些实实在在的事。一人之力有限,但多一个人做,外敌侵吞的脚步就会慢一点、障碍就会多一分。 
  与濂浦村道别前,他自掏银子在平山阁摆下几桌酒席,请来将官与乡绅,拱手作揖,挥手作别。千万里奔来,又忽然间别去,这样大起大落的变故,无论别人对个中原委如何心知肚明,他也还是希望能够给自己一个交代。席间他樽高举,胸高挺,朗朗的笑声一阵紧似一阵陡然爆起,随着堂前矫健的飞燕,绕着平山阁的高梁大柱迂回穿梭,蓦地又窜到门外,窜到门外的浦上。来来来,将进酒,杯莫停,与尔同销万古愁。 
  然后,他离开濂浦,离开他的点兵台,一步三回头。真是太天真了,这个舞台其实根本就不属于他的啊,仅仅四十多天,在上面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将拳脚略微施展,就不得不拾身离去。脚步有点乱,身子不禁虚晃几下,刚走几步他就突然一个趔趄,然后猛地蹲下,趴在路边撕心裂肺干呕起来。时运不济,命运多舛。在这个炎热的夏天,知了已经在树梢放肆高颂它们那个王国的欢乐与自由,而他胸部偏左的地方却有一股火烧火燎的痛剧烈腾起,漫向全身,那是他的心——心痉挛着蜷成一团,有千万把锯在上面来回拉动。 
  下一站,他落脚在南剑州,就是后来被称为南平的闽北小城。小城的地理很特别,一边是山一边是江,他穿起盔甲,翘首北望,心里盘算着下一步的走向。不甘国破家亡的人毕竟遍地,散兵游勇潜藏在各个角落,那么就将帅旗打起吧·,把他们陆续召唤过来,拧成绳,汇成河。一直到这时,他其实都尚存几分信心,好好的江山,哪能说没就没了呢?他也相信自己的能力,状元的脑子哩,多少锦绣文章装于腹中,况且还有从未减色的忠诚与勇气。 
  他烧了炷香,朝着故乡方向深深躬身下拜。天佑大宋!天佑苍生!天佑新朝廷!一二七六年这个夏季的清晨,他在尚呈几分荒凉寂寥的南剑州城墙上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保持了很久。待直起身时,眼前一片迷蒙,有金星狂乱舞动。似乎有些不祥。但那时,他还不会预估到第二年三月,当年幼的景炎帝赵星已经逃往海上,他却领兵北上,进军江西,将数十州逐一收复,又迅速被数十倍于他的元大军打败。败后他退往广东,却在五坡岭又一次落入元兵之手。这一次,他再也不可能逃了,重兵把守,严加防范。在被押途中他信手写下“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汉青”之类表心明志的句子,不料想,竞成为他灵魂的一面旗帜,数百年来一直高扬在这方土地的上空。 
   
  口述七:我们的文丞相 
  时间:二OO七年四月二十三日,星期一,睛 
  口述人:高凤,女,四十三岁,北京文丞相祠副馆长 
  这座文丞相祠已经有六百多年的历史了。以前文天祥被押到元大都时,先关在另一个地方,离这不远,不过一百来米吧。那地方低洼,被水淹了,就搬过来。《正气歌》就是在这里写的。祠是明洪武九年,也就是一三七六年建起来的,那时是朱元璋当政了。你想啊,元朝哪会给他建祠?明朝建了祠之后,又在紧挨着的隔壁建了顺天府,人家就说这是有意安排的,也就是要让那些拼科举的学子好好学一学文天祥的气节,以后要做那样的臣子。我们这条胡同叫府学胡同,胡同西口以前名字叫柴市,是刑场,文天祥就是在那里被杀的。 
  当时这个祠是兵马司的一个秘密监狱,反正不会很张扬,要不劫狱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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