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在浦之上

第19章


当然啦,也劫过的,自己的丞相关在这里,宋朝的遗民不会甘心的。劫几次,大都没成功。也有成功的,但文天祥不肯走。为什么?他大概觉得宋朝都没了,走了仍在元的天空之下,有什么意思?恭宗赵显不是也来劝降过吗?没用,他说君为社稷我为君,但社稷为重君为轻。就是不屈服。他以前家中是地主,家里有一些歌伎,其中有一个据说跟他是相好,这歌伎也曾来这里劝降过。文天祥怎么答?他说:白发三千丈,丹心百炼钢。 
  其实忽必烈还是挺欣赏他的,当皇帝的谁不希望手下有这么兜心踏地的忠臣?如果文天祥也能像忠于宋朝一样忠于元朝,这么有才气、有血性的一个人,肯定可以为元朝作贡献。忽必烈把他关了四年,怎么劝都不行,高官厚禄也没用。传说有个高僧对忽必烈说,这个人一定要杀掉,否则就是隐患。结果就杀了。有记载说他的尸体埋在小西门五里外,不过已经找不到了。他的家乡江西吉安倒是有他一座墓,据说是他的好友张迁载把他被砍掉的头颅和血衣背回去下葬的。 
  他有两个儿子,长子叫文道生,小儿子文佛生,一个战死一个病死。但是广东潮州那边的民间又有另外说法,说文道生其实是被老百姓藏起来,后来娶了妻生了子,总之有一脉传下来。现在每年潮州那边清明节前后还会专门派人来祭拜,他们自认为就是文道生的后人。 
  其实关于文天祥的一些传说特别有意思,比如位于珠江口外的零丁洋上有个岛叫外伶仃岛,当时文天祥在广东五坡岭被元军抓获后,押在船上,在零丁洋呆了二十二天,目睹了宋军被元军打败的全过程。因为岛上人从来不得癌症,老百姓就说是文天祥带来的福气,正气压掉了邪气。民间还有传说:他死后被玉皇大帝封为见报司司长,相当于最高法院院长。我们北京东岳庙那边不是供着七十二神像吗?其中就有文天祥。 
  你也看到了,这个祠不大,只有六百平方米,但庙小神大。他的生日,我们逢五逢十都举行纪念活动。每年隔壁府学胡同小学也都给他过生日。还有新加坡,他们教育部每年暑假都会派二十名学生到这里,举行祭拜活动。他们的口号很好玩,居然是“学好正气歌,报效新加坡”。东南亚一带很多人来,他们在祠里文天祥亲手种下的那棵枣树上摸摸,再在自己身上哪里有疼有痛的地方拍拍,据说病就好了,呵呵,他们很信这个,都说很灵的。去年七月,以色列一个留学生来这里看,他九月份就回国,他说这个人了不起,要把这种精神带回去。 
  我觉得我们现在对文天祥重视得不够。他是何等了不起的男子汉啊,真是顶天立地!自古以来,中国一直缺的就是这样的血性汉子,富贵不淫、威武不屈并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你说是不是? 
   
  口述八:潘礅村的节日 
  时间:二OO七年五月十日,星期四 
  口述人:文国英,女,四十八岁,福建省检察院干部,文氏后裔 
  前几天我刚去潘礅村参加一个活动,村里给文天祥过生日呢,热闹极了,各家各户都参与,又是烧香又是演戏又是摆供品又是敲锣打鼓,全是老百姓自愿的,自愿出钱出力,从文天祥死后开始,已经持续了几百年,太感人了! 
  这个潘礅,和林浦村是相邻的。村里其实没有姓文的人,一个都没有。为什么要建祠堂,还要给他过生日呢?一开始我也纳闷,后来问了,才知道原来他们祖先是一个叫潘龙的人,和文天祥是结拜兄弟。潘龙随端宗赵星入闽,文天祥从镇江逃出后也赶到福州。文天祥在林浦一带操练水师,林浦旁的毬山也有驻军,潘龙当时就在其中,两人过往很密。后来文天祥离开福州时,还与潘龙互赠衣冠以作纪念。潘龙随赵星到广东,崖山之战败后,侥幸活下来,隐居在闽南一带。不久得知文天祥在北京被杀,很痛苦。临死前他嘱子孙要世世代代纪念文天祥。潘龙的孙子后来拖家带口回到毬山,潘氏繁衍多了,全村都姓潘,就将毯山改为潘礅。 
  我丈夫是福州人,当兵的,九十年代我随军到福建工作。到福州不久,村里人就找到我了,我那个激动啊,双方都有亲人的感觉。他们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我这个文天祥后裔的。为什么是后裔?是啊是啊,按史书上说他的两个儿子都死了,可是我们文氏都不相信。反正英雄不能无后,文氏后代都乐意把自己的孩子过继给他,光荣啊。按族谱上所记,我是文天祥第二十四代孙。小时候我曾看到老家挂文天祥画像,供他牌位,我奶奶天天烧香拜祭。文革时有人说这种做法是封建迷信,我奶奶很生气,说他是民族英雄,我们为什么自己都不拜自己的英雄? 
  你也知道文天祥是江西吉安富田村人,富田现在姓文的人其实已经很少了。为避元兵追杀,当年都四散而去,而且隐姓埋名,怕被诛杀嘛。比如闻一多,他祖宗其实就姓“文”,改成了“闻”。据说他曾想写《闻氏宗考》,还曾带夫人到北京的文丞相祠祭拜过。还有毛泽东的母亲也是我们文氏后裔,文氏家谱上就写得很清楚,所以毛泽东算起来是我们文氏外甥。还有中央电视台那个女主持人文清,她祖籍广西的,也是文氏后裔。而我的老家在湖南衡阳,按专家说,这一支可能是很亲的,应该没出五服,文天祥不是曾在湖南任过提刑吗?可能就是那时留在湖南的根。至于是不是他血脉直接繁衍下来的,现在谁说得清呢?据我所知,海南岛、香港、深圳、福建的东山等地都有文氏宗亲,尤其是香港、深圳最多,大概都是当时打仗时跟过去的。文天祥不是捐出家产勤王起兵吗?他从家乡带走很多人,那些人跟着他一路打仗,打散了,就地隐居下来,估计就是这样。 
  我现在差不多每年都去潘礅村参加文天祥生日的庆祝活动,他们请我去。其实文天祥的生日应该是农历五月初二,他们弄错了,以为是三月十六,将错就错吧,反正是纪念他,表达心意。你要是也去现场看看就好了,这个村已经有一种很特殊的文天祥情结,比如解放前村里如果发生瘟疫,就会有人举着写有《正气歌》的牌匾巡游全村,还在道路两旁张贴写着《正气歌》的纸符,他们觉得这样能避邪,已经把文天祥神化了。我就曾听村里一个老人用福州话背诵《正气歌》,他其实一个字都不认识哩,却能一口气往下背,我真是感动得不行。很希望有一天村里能建起一个文天祥公园,让更多的人来这里看看,感受一下。夏季 
  在一二七六年那个无比烦躁的夏季,杨淑妃第一次领教了福州炎热天气的厉害。 
  热首先是由蚊子带来的,它们在空中技巧娴熟地翻滚翱翔,皮肤黑得出油,两条高高翘起的后腿则一圈圈地箍着骇人的白花纹。因为长得苗条紧凑,它们身手格外敏捷灵活,瞅个空扑向人肉,每一口都咬得又狠又准。常常,杨淑妃只觉得某块肉猛然一麻,像被细针狠扎一下,低头看去,发现雪白的皮肤上多出一点浓墨般的黝黑。换成以往,以往在临安深宫中的日子,她不会有多少介意,扬扬手将它赶走便是了。可是如今不一样,如今一颗心每一刻都七上八下,她的神经已经受不住哪怕一丁点额外的惊吓了。她举起了手,纤长的五指在空中尖利地张开,那一瞬间她总忍不住在心里暗赌一下:如果能灭了这只蚊子,我儿赵星就可以长久坐稳江山,大宋就可以重新残喘下去。 
  但是很不幸,她实在不善于此道。她在女红一事上那么灵巧生辉的手掌,偏偏就是拿这些异乡的蚊子一点办法都没有。啪!啪啪!下手很重,都发了狠劲了,可是往往打中的只是自己的肉,肉立即委屈地泛出一圈红,蚊子却踪影全无。正懊恼着,就听得嗡嗡嗡的哼鸣声灌入耳中,它们多么得意,又多么自在,这些在潮湿的泽地乱草中疯生狂长起来的蚊们,正幸甚至哉,歌以咏志,纵情欢庆属于它们的季节轰然而来,空气被它们鸣叫声搅得更加憋闷烦躁了。 
  但是站到屋外空地上环身四顾时,杨淑妃发现真正的热其实并不是蚊们制造出来的,而是那望不到尽头的山。 
  福州四面环山,山似乎就团团竖在头顶,一抬头望去,眼眶马上就被它填满了。仿佛只有它们,才是这座城市理所当然的主人。 
  当年——那个遥远的西汉末年,从残败的越国逃奔而来的勾践后裔无诸,为什么要把城建在这样如同一个盆子般的地方呢?指望山成为屏障,阻拦敌人,庇佑自己? 
  那么,就跟谢太后想到一块去了。 
  那些山仿佛真给了无诸休息生养的机会,他和族人果真在此立足、生根、发芽,并有了属于自己的王国。那么,赵氏也能有这样的幸运吗?赵家子弟也是从当年越国属地逃来,逃到群山重重的福州,无边无际绵延而去的山,可以看成城墙,也可以看成盾牌,它们不高大巍峨,但强壮结实,比身边那些大都已经失魂落魄的将士都更强壮更结实,多少就给了人些许安抚。 
  但也因为山,整座城活像生生端坐在火炉子上,连风都不如临安城那么绵软悠长。这里的风是费了好大劲才从庞大的山体缝隙中七拐八弯挤进来,待刮到城里来的时候,它们已经是强弩之未,步履蹒跚,老态龙钟。 
  热,真的很热。 
  得空的时候杨淑妃会轻解罗裳独上兰舟,舟缓缓地在西湖上随波逐流,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微浪轻拍舟身,有响声隐约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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