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在浦之上

第25章


 
  母亲也认为使不得。母亲说,这个皇位你坐得坐,不坐也得坐。 
  母亲还说,我们现在是什么?什么都不是了啊,无非一个工具,一个符号,一个象征而已。所以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大宋这个气若游丝的名号,咬着牙也要把皇位坐下去,非坐不可。 
  赵昰伸出舌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他发现,说到最后一句时,母亲眼光飘远了,两腮起了一排宛若脊椎骨似的凹凸,原来她正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啊。赵星打了个寒颤,这一刻他似乎有点明白母亲了。母亲一直更愿意人们称她“淑妃”而不是“太妃”,母亲始终对众臣恭谦地自称“奴家”,她哪时哪刻在乎过儿子的皇位?她在乎的不过是王朝的平安。王朝平安了,他们才能平安。皮如果不存,毛自然也就无所依附了。 
  那好吧,那就继续吧,继续这无趣的日子,无趣的皇帝生涯。得过且过。 
   
  榕树 
  好几个清晨,杨淑妃都是在小鸟喧闹的鸣叫声中醒转过来。鸟的叫声伴有器乐般的弹奏声,哗哗哗晔响过一阵又一阵。梦里不知身是客了吗?仿佛回到临安城里,回到深宫大院之中。借问卷帘人,却道是榕树哩。屋外的榕一棵接一棵,参天蔽日,根须曳地,风过,它们就器乐般齐声鸣唱了起来。 
  这是一个榕树的王国,从唐代起这座城就有了“榕城”的别称。 
  临安也有榕树,在某个路口某个街边巍峨端立,形态优美而雅致,但那时她不过将其当成普普通通的树而已,与柳树、樟树、松柏树并无二致。直至身处福州,直至枝枝叶叶铺天盖地,她才知道,榕树的特性毕竟不一样,它比柳树坚硬,又比松柏柔软,还比樟树亲和。 
  蔡襄,杨淑妃想起这个仁宗赵祯和英宗赵曙朝的臣子,他就是福建人,福建兴化仙游人。 
  说起来杨淑妃多么喜欢他的字,浑厚端庄,淳淡婉美,展卷一阅,立即春风扑面。大宋三百多年才子俊杰无数,在书法上却只有他与苏轼、黄庭坚、米芾一起,如四大巨峰高高挺立在那里,让人须仰视才见。这个看似并不乐于求新立异的谦谦君子,在三十二岁和四十四岁两度出知福州期间,竟有一个浪漫奇特举动:在福州至泉州一两百公里的道路两旁种植榕树。如果从空中往下看,福泉路上蜿蜒而去的那两道黝黑树影,便恰似饱沾墨汁大笔划下的一撇一擦。 
  然后,治平三年,即一O六五年,从越州移知福州的另一个福建人张伯玉突发奇想,下令全城编户浚沟七尺,植榕种榕。就是从那时起,福州绿荫满城,暑不张盖了。 
  越州后来改称绍兴了,山阴、会稽两县属之。也就是说,那是杨淑妃的老家啊。一个叫张伯玉的既喜酒又嗜诗的老头,从生她养她的故土,来到四面环山的福州。那时候他肯定不会料到,两百多年后,会有一个会稽的女儿,在这风雨飘摇的多事之秋,忧伤地站到枝叶繁茂的榕树下,满心疮痍。 
  真奇怪,在出知越州甚至更早以前在其他各处为官时,张伯玉无非对兴教办学情有独钟,并未闻其有种树偏好,为什么单单到了福州,到了晚年,突然树兴大发? 
  大都督府衙署的大门外那两棵大榕就是张伯玉亲手种下的。昏晨时分,杨淑妃总忍不住凭窗眺望。那些叶子,多像一只只睁大的眼睛,它们在发问,问天下兴亡,谁堪责? 
  好几次,她都有了冲动,恨不得马上去找块地、弄个树苗,也挖坑培土种下一棵。或许若干年又若干年后,她踪迹全无了,宋家王朝踪迹全无了,只有那棵榕树还葱葱茏茏地伫立那里,日复一日昭示着什么、表达着什么、怀想着什么。这很难吗?不难。这是生命力多么旺盛的一种树啊,只要有一捧土、几滴水,即使在墙头石缝,它都会茁壮地长成。可是,她却~直没有动手,心已慵懒。 
  昏晨时分,她有时会让儿子赵星同她一起看树。树无语,而母亲内心却万语干言难以诉说。儿子,如果你能像榕树就好了——如它一般坚韧、蓬勃、生机盎然。 
   
  口述十一:村中榕树 
  时间:二OO七年四月十五日,星期日,睛 
  口述人:王美仙,女,五十岁,林浦村计生干部,小学一年级辍学 
  我们村在水边,所以榕树特别多,现在村里面几百年以上树龄的榕树大概还有近二十株。最古的是断桥边的那两株,也很奇怪,那两株树一棵是白榕,一棵是红榕,两株长在桥的两个侧面,将桥抱住,所以有传说它们是许仙和白娘子的化身,相会在断桥边。 
  要讲化身,最奇特的其实还是平山阁前面的这两株榕树。我们以前也不知道伊是什么时候栽的,都说这两株树是赵星、赵昺的化身。这两个皇帝被元兵追得没办法,只好离开濂浦,但他们很不舍得。在这里多好,山清水秀的,老百姓对他们又好,不知比去海上飘荡舒服多少倍。两人在广东死了以后,就化身这两株榕树,回到濂浦。我们村里的人都是这样讲。前几年市里搞榕树普查,在树上面钉了~个牌牌,一看才知道原来树是元朝时栽的,两株树都进入“福州市十大榕树”之列。你看年代这么久了,这两棵树都还这么茂盛,平时我们村里人都爱在树底下闲坐聊天。有一年台风,右边的那一棵被刮歪了,好像快死了,但很快又没事了。而且很好玩,你看它们从两边一左一右往中央长,叶子都快碰到一起了,很亲热的样子,‘两兄弟嘛,是不是? 
   
  御道街 
  赵星随母亲终于又一次来到濂浦,还是在邵歧码头登岸,还是一脚踏上那块猩红色的大石头。从江边往平山阁而去的是一条狭窄的小道,七八百米长,像一根肠子,弯来绕去,上面只零乱铺着一些石条,并不平整,缝隙很大,缝隙之间全是污泥黄土,碰上下雨,马上烂出一地浑浊泥泞,每一脚踩下去,鞋都不好拔出,吱呀吱呀响。 
  赵是和母亲第一次登岸的时候,还仅是兵马都元帅。他其实始终没弄懂这究竟是什么官职,听上去像是从容统领了干军万马似的,以他九岁的年纪,多少滑稽了点。 
  第二次从福州城里退下来,再登岸,再走这条狭长的小道,不一样了,他已经是大宋第十七位皇上了。 
  到了此时,他已经慢慢从当初的懵懂与反感,渐渐能够将这个角色认可了下来。由不得他不认。行朝简陋粗糙,却是麻雀的五脏,礼数一应俱全。满朝文武的三叩九拜,一口一个的万岁,怎么也得把他拜得认下这个事实。这当然仅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他也不断被北方的那群陌生的、他从没见过的大人所提醒,提醒他是皇帝。如果他不是这个身份,而是普通的平头百姓。那么多人那么多马怎么会那么不依不挠地一直追逐而来,不将他杀了灭了就不肯罢休? 一夜又一夜,赵星都做着情节各异的恶梦。在梦中他或者好好地在草地上走,突然却一脚踩上了蛇,蛇缠绕上来,他连忙去扯,一用力,脚下的地却垂直塌陷下去;又或者他成了一只人头兽身非羊非牛非人的怪物,肚子很鼓,脚却很短,有隆隆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来,抬头一看,竟是天黑压压地一寸寸压下来,直压得死死抵住他的头顶,他想推开,可是找不到手,脚也一丝力气都使不上…… 
  若是以前,第二天他肯定会把这些梦说给母亲听的,让母亲将他搂住,摸摸他头,安慰他几旬。可是现在,他不敢了,也不想。母亲无论在他还是在其他人面前,都将嘴角往两耳方向扯上,艰涩地弄出笑意。但她削瘦真是日渐一日,两腮已经显见凹了进去。这时,赵星会突然意识到自已是男人,他即使尚无力安抚母亲这个女人,至少不该再让她平添忧愁与感伤。 
  但他不添,别人也不添吗? 
  别人其实不仅仅指脚步日渐逼近的元兵,还包括一些自己的臣子。比如福建制置使王积翁,每回进觐,眼见着他的神色越来越闪烁不定,眼珠子滑来滑去。换了以前,一个小小的制置使要想进得朝来见上龙颜,那是何等千难万难的大事,他感激涕零都惟恐不及,哪像现在,现在他一脸被人占去便宜的优越感,行礼草草,跪拜匆匆。 
  哼!赵星从鼻孔里发出不满。 
  母亲却使来眼色。无人时,母亲将他手拉住,低声道:忍! 
  母亲又说,严重的不是他拜见我们时的态度……话到这里,她咽住了。赵星不明白,那什么更严重?他急着追问。母亲却摇摇头,对他短促一笑。赵是看出来了,母亲的笑其实与哭没有差别,那么就是说她已经发现什么,或者说是预感到什么?会是什么呢? 
  母亲说,别问了。但愿什么都没有,如果……万一……万一有,你以后就会知道的。 赵星所谓的“知道”是在那一年的秋天。从夏天到秋天他坐上皇位刚刚几个月,张世杰就进殿来低声禀报了两条消息,第一条是元兵逼近了,另有一条则跟王积翁有关——那个王制置使不太对头,情况不妙。 
  看来得走,张世杰说。 
  得尽快走!他又说。 
  张世杰掌管军务,双方兵力、能力此时惟有他才最有发言权。他不说打而说走,无疑宣告了一个事实:敌人的车子轰隆隆地来了,而我们只是小小的螳臂,根本不是对手。 
  赵昰看到,母亲在那个瞬间整张脸骇人地惨白,仿佛周身的血一下予都被抽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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