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在浦之上

第26章


接着母亲向他靠近,搂紧他的肩。一股彻骨的冰凉从肩头被那只手揪住的地方开始,迅速传遍他的全身。走?往哪儿走?他茫然四顾。母亲也茫然。他们本来就已经像两只断线的风筝,任由风吹到东又吹到西,连挣扎都无从下手。 
  张世杰意识到自己吓着孤儿寡母了,连忙放低声音,轻柔地说,福州城看来不是太安全了,走吧,我们再退回濂浦村吧。 
  他的意思是,这些日子,兵其实并未都进城,大部队还扎在村里,船也屯在那里,所以无论如何只能先回到那里,然后再寻思下一步。 
  于是他们又上了船,又到了濂浦,又踏着那块猩红的石头上了岸,又走过窄窄长长的羊肠道,又住到了与朱熹当年执教过的濂江书院相邻的平山阁。从四月底离开濂浦在福卅瞪基,到离开福州回到濂浦,日子仅仅过了六个月多一点点。绕了一圈,生活其实任何长进都没有,甚至更糟,前程更凶险莫测危机四伏。 
  几日后,福州城果然出现了哗变,元军兵临城下时,闽府尹王刚升一把将城门打开,是王积翁让他这么干的,他也挺乐意。 
  又得走了,这下子连濂浦这样的小村都不得不诀别。那天大雨如注,天地灰蒙蒙地连成一体,而由平山阁通往邵歧码头的那条小道,它已经腐烂得那般不堪,恰如他们的心情,恰如他们的帝国。 
  七百多年后,这一条路还始终保留着,只是原先铺在上面的青石条已经被水泥所取代。八十年代,曾有台胞回乡投下一百多万元修路,于是全村纵横交错的青石路都由原先古色古香的风味褪变成平板乏味的水泥路。当然,新面貌还是有,路显然拓展了一点,坚实了一点。而路两旁的空旷荒凉,也早已被密集民房所取代。 
  当地人把这条路称为御道街。据说有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一直无法得到合理解释:全村的长寿老人几乎都出自这条路的两旁,格外多。 
   
  军人 
  张世杰一直觉得自己跟别人不太一样。所渭别人,既指陈宜中,又指文天祥、陆秀夫以及陈文龙等等。这些人都是饱读诗书,从科举之路上披荆斩棘呼啸过来的,不是状元便是进士,一肚子都是墨水。而他却不一样,他从小戎马生涯,在刀枪剑戟中横穿而过,心似铁,胆如石。 
  有本事,真刀真剑地单挑,光凭三寸不烂之舌有什么劲?殿前争辩四起时,张世杰总是厌烦地皱起眉,黑着脸半声不吭。 
  几个月来,他其实意识到自己的变化。他感到腹中老是呼呼窜动着一股气,气撞进胸、撞进肺、撞进五脏六腑,他分明清晰地看到自己内脏变窄变小,渐渐扭结成一团,互相撕扯,扯得他动不动太阳穴就突突暴跳,脸红脖子粗。邪一段时间他真的很少好好说话,跟谁都一样,就是对皇上和杨淑妃,他也减了几分本该有的卑恭。许多人都怕他,远远地能避就避。他自己也知道这样不好,不断暗劝自己忍住、克制点,可就是没法忍、没法克制,跟个火药桶似的,说炸就炸。国家到了这样的地步,被打得都已经像只遍体鳞伤的癞皮狗了,不要说是职业军人的耻辱,就是仅仅作为一个男人,他也被这口窝囊气噎得胸口生疼。这种情形之下,叫他的脾气如何能好? 
  年少从军,他最得意与最失意都留在战场之上了。早先他多么血性豪情,总是胜多败少,战功连连,所以才能从一个无名小卒不断晋升为号旗高扬的大将。可是近些年,却掉转了个,每每出征,还是那么忠,那么勇,那么一往无前,可是其结局却变成败多胜少,极少。不是他老了,是帝国老了。望着朝上那对凄凄惨惨戚戚的孤儿寡母,他真是心急如焚,觉得自己随时都要崩溃了。 
  有宋一代,能征善战的武将本来就不多,如今死的死、逃的逃、降的降,剩下的数来数去,实在已经捉襟见肘。而兵员呢,除了他从临安带来的那些部将,余下的多是陆陆续续从各处收拢或者新招募来的,虽号称拥军二十万,却是心乱人杂,不下力气重新有章有法地整肃操练一番,哪挡得住元兵的马蹄长刀? 
  战场不是书斋,靠摇晃脑袋读几本兵书以为就能削敌如泥了?扯淡!又不是与鸡鸭牛羊斗,是跟人,跟自己的同类,那是天底下最可耻也是最残酷的厮杀,所以需要耗费最高端的智力、最极限的体力与最复杂的技巧。张世杰从来不否认那些文弱书生有前者,可是后两者他们有吗?没有就给我闭嘴! 
  那天他从濂浦村头走过,听到榕树后有人在嘀咕,本不在意,却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原来话题跟他有关,细一听,竟在说他专权,抓着兵权不肯松手。他只觉得脑袋嗡地一声巨响,脖子上的青筋都暴起了。然后,他想也不想,立马疾步过去,一看,竟是文天祥的两个部下。那两人见他突现,吓得面如土灰,连忙拱手作揖陪礼。他后退了一步,接着猛地将右臂挥出,刹那间,大拳已经结结实实落到那两人脸上,鼻血四溅。 
  他最恨这个,恨人家认为他抓权。年轻的时候他不是没过号令千军的理想.那种居高临下的场面毕竟能带给男人非同一般的享受。冯唐易老,李广难封,而他却幸运地节节高升。但是现在,现在国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哪还有心思再贪恋这些?一定要说抓权的话,他也只是替皇上抓,替杨淑妃抓。 
  上天作证,如果目前这个难关能过,如果皇上不再需要他,他完全可以净身离去,两手空空,啥都不要。为什么这片良苦用心别人看不见?眼都瞎了吗? 
  当然他后来发现其实自己眼也瞎了。能干里万里追随残破的宋室辗转南下的,即使不是丹心一片,至少还都指望小朝廷有鲤鱼翻身的一天,同枯同荣捆绑一起,道理很浅显,放到现实中却失了分寸,别人不理解他,他同样没有理解别人。看着文天祥黯然离去,起初他还是高兴的,总算少了一个碍手碍脚的人,但很快他悔从心来。错了,是他错了,他误解了文天祥。他们两人肝胆相同,着力却相反,这不仅是赵宋王室的悲剧,说到底也是个人的悲剧啊,可惜不能重来,从此天涯永隔。 
  两年多后,在广东崖山,他和文天祥其实同时出现在那片海面上,却是一个在宋船一个在元船,中间是一场惨不忍睹的兵火战乱。一方是宋军主帅,一方却是元军囚徒,身份也是天壤之别了。元让文天祥写信劝张世杰降,文天祥把纸铺开,却是被押途中写的《过零丁洋》一诗抄下。“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已经被逼进这样的绝境,惟有节气还能自保。机会难得,他得替自己。也替张世杰表一表心志。背国犹如背父母,无论以前两人如何意见相左,但他相信在这一点上张世杰跟他是一致的。 
  张世杰至死都不知道发生在对方船上的这一幕,局势的恶劣已经让他焦头烂额。离开濂浦时,最初是打算往泉州去的,能驻跸就歇下,不能久留也可扩充兵力与船只。一年多以前,也即德祜元年三月,主政泉州的蒲寿庚已经被授为福建安抚沿海都置使,不久前福州行朝又给他进一步加官,封为闽广招抚使,皇恩不断叠加的目的不为别的,就是瞄准了泉州的富庶和兵船的丰富。高鼻大眼的蒲寿庚是阿拉伯人,数代前移居中国,先广州后泉州,官陆续升迂,商更是浩荡发展,都是做海外生意,所以单其家族拥有的船舟就多达数千,更有众多经验丰富的水手与护兵。是宋给蒲家高官与俸禄,有宫有权他才可据霸一方捷足先登创下庞大家业,该到了他回报朝廷的时候了。 
  但是张世杰忽略了蒲寿庚并不是三纲五常之类的圣贤书喂大的,他首先是商人,利字当头之后,才眼珠一转选择下一步的走向。要他忠君,真可笑,他本来就是异国人,忠你个头。拉锯了几个回合,张世杰从对方那副大凹大凸的五官之下看到汩汩流动的诡秘与狡猾,他相当恼火,差点又暴跳如雷。老子还是朝廷大臣哩,你以为你是谁?那天夜里两千多士兵从宋军船队中悄然潜出,一气呵成,将蒲寿庚停泊在港内的数干海船一把抢走大半。 
  事情终于迅速恶化了。蒲寿庚哪里好惹,他脾气也大得很。在泉州这地方他已经一言九鼎很长时间了,有钱有势要想同时有涵养并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何况,王朝已经气息奄奄,都成秋后跳蚤了,你还想仗势欺人?还想狐假虎威?去你妈的! 
  泉州城门紧紧关上了,而往元营方向却有一队人马火速奔去,拿着降书。之前,元军多次来招降,他们也有眼,也看得见云海般密密麻麻布在港湾中的那些舟船,蒲寿庚本来一直没点头,一直在观望。现在,索性反了吧,别怪我无情,是你张世杰先把脸撕破的! 
  元军乐坏了,他们一个个在陆地彪悍威猛,到了海上却一筹莫展了,这个在海风海浪中叱咤风云的蒲寿庚简直就是个宝。 
  一二七六年十二月,皇家船队终于又起航了,不得不走。许多日子之后,当张世杰左拼右搏疲于奔命,一次次竭力寻觅转机,却又一点点不得不无奈后撤时,终于才发现自己抢船一事是何其的鲁莽,又带来多么不可挽回的损失。一人之过,却累及全局,他真是悔啊,悔得肝肠寸断。可是一个人性格的形成并非一朝一夕,想改想变,也不能说立竿就能见影。 
  两年后,又一个令他悔之莫及之事再次发生,而这次,他以及他一直为之苦挨苦撑的王朝都再没有退缩回旋的余地了,句号终于彻底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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