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在浦之上

第27章


 
  那是一二七九年二月,广东崖山。舟师一路从泉州到潮州至惠州浅湾到井澳到珠江口外的谢女峡,然后再到硐州,最后到了广东新会近海外的一个岛上,岛的南端两崖对峙如门,北扼海港,南控大海,易守难攻。张世杰将二十多万兵马在此安顿下来,两干多艘战船以铁索相连,团团将幼帝的龙船围在中央。这是一座空前巨大的人造水寨,当陆上疆土一步步丧失殆尽之后,只能靠船铺出王朝最后的一座城。有人提出还该将海口控制住,万一不测,还有一条逃生之路。张世杰挥手就将对方打断。逃什么?一条条大船已经凝结成坚如磐石的战场,要逃的只有对水战一窍不通元军而非我们。 
  元军来了,元军不过区区五六百艘战船,但他们中却包括了高鼻大眼的蒲寿庚以及他那久经风浪的水师。宋军汲水之道很快被斩断。没了淡水,只能喝海水,海水致宋军上下猛吐狂泻,躺倒一片。张世杰呆住了,他根本没有想到对手居然有这么狠毒的一招。 
  二月初六,天那么冷,风一阵紧似一阵,连雨都来了,瓢泼而下。这一天早上与中午海水一退一涨,元军先趁退潮从南面进攻一次,等涨潮时再从北面大举扑来。弓矢飞舞,船翻桅倒,暮色渐渐笼罩下来的时候,宋军终于不支了。因各船相互捆绑,行动不便,连逃都已经寸步难行了。 
  陆秀夫背着幼帝跳海。 
  杨淑妃跳海。 
  数万将士、宫娥宦官跳海。 
  崖山的海面从来没有被这么多的尸首所充填,挤挤挨挨,密密麻麻。 
  只有张世杰带着十六艘船只突围出去了。他本来派人来接幼帝一起走,可是陆秀夫不认为是真的,万~有诈呢?支离破碎的人心,终于在这样的紧要关头,彻底将他们的命运推人万劫不复的深渊。 
  张世杰只能自己走了,风大浪急雨猛的海上,只有同他一起突围出来的十六艘船还在孤独地飘着。那些船上的将士仰望着他,可他已经没有目标。就让风随意刮浪随便打吧,漂到哪儿哪儿就是归宿。他在战场上拼杀了一生,与人打斗了一生,总是好强,总是想赢,可是最终的意义又在哪里? 
  人生没有回程票,如果从头再来,他不会再选这个职业,不会再为杀人夺地而付出自己全部的青春与激情。终于醒悟了,可惜却迟了。这时一个大浪打来,船先倾后覆。他端坐甲板,一手握剑,一手按膝,目光恬淡,面无表情,就这么静静看着船没人海底,看着自己的生命走到尽头。 
   
  口述十二:村里的宫 
  时间:二OO七年四月十五日 
  口述人:刘春松,六十二岁,小学三年级辍学,林 
  浦村重修端帝行宫董事会董事 
  皇帝带着宋的大部队走了之后,平山阁就改成泰山宫了。肯定要这样的,为什么?怕元兵破坏呀。里面供起泰山爷,元兵不敢怎么样,他们也很迷信。后来到了明朝,就恢复了,大殿供高宗赵构和赵星、赵昺,偏殿供文天祥、陆秀夫、张世杰,他们是忠臣嘛,要供! 
  这一个宫其实也挺曲折的,就讲解放后的事情吧,刚解放的时候,解放军第十七医院设在里面,大概的三四年。医院搬走后,又变成解放军的石油仓库。六十年代初期,做过村里的仓库,堆放农药什么的。七几年破旧立新,里头变成了纸厂,后来又办过茶厂、鞋厂、罐头厂等等。总的来说,乱七八糟的。 
  “文革”的时候,这样的东西不是都要除掉吗?红卫兵就逼林大宗爬上去,把大门上的那些雕花都凿掉。林大宗这个人可是个大人物,他是濂浦炽的长孙,解放前做到国民党南京水上公安局的局长。据说伊做局长时回到村里,骑着高高的马,带着一大队卫兵,威风死了。伊说是国民党,其实是地下党,电影《渡江侦察记》里头都有写到他。伊“文革”的时候被打成四类分子,在村里头游街、戴高帽、跪碎玻璃,受很多苦。红卫兵破四旧,让林大宗去破泰山宫。林大宗不去也得去,伊爬上去,手一直抖,凿着凿着,就哭起来。为什么?伊觉得很可惜嘛。大门顶上的那些雕花以前多么漂亮,美得不得了。 
  九一年村里重修泰山宫,成立了董事会,董事会里面的人都是义务的,没有工资,大家都是自己喜欢做这件事,保护这个宫,再不保护,也坏了。 
  宫里以前有一块石头,长两米左右,宽七八十公分,厚十几公分,石头上面凿了两个孔,挂在一个铁架子上面。据说是明代时印度还是哪个国家送的。人家大概也听说这是宋帝的行宫,就进贡来了。这块石头奇在哪里?我跟你讲,很奇怪啊,随便你用什么东西在上面敲,不同的位置就会发出不同的声音,不同的天气也会有不同的声音。有趣吧?我小时候就看见过它,也去敲过。这件东西后来没了,也不知道是解放初做医院的时候还是“文革”期间丢的,实在很可惜。说实在的,那是宫里的一个宝了。如果现在还在,你也可以去敲敲。 
   
  赵姓 
  村里现在姓赵的人大约有三四百人,他们的来处很清晰:与南宋皇室有关。往上追溯,究竟出自赵宋王室中的哪一支其实已经不详,族谱在“文革”中都烧光了,踪迹全无,但从来没有人怀疑自己的身世,别人也无疑。一二七六年那个深秋,二十多万大部队匆匆装入船中仓皇离去,风刮动帆,帆遮天蔽日连绵数里。就这样走了,这样别去,两岸的山川田野那天都战战兢兢地缩成一团,眼里都是担忧与牵挂。 
  恰如濂浦村的人。那天全村老少都出来了,都站在岸边,眼睁睁看着船过、船远、船消失,整个过程耗费了漫长的时间,始终与之相伴的是一阵紧似一阵的咚咚巨响,这声音来自每个人的胸腔。心跳如鼓,这一天,他们真实体验了这个词的全部含义。 
  当时赵宋王室并不是所有人都走了。撤退号令下达的时候,总还会有人心里七上八下地盘算起自己的未来。江上海上的漂泊究竞还有没有意义呢?留下来不走行不行呢?这样的话尝试着问出口时,蚊鸣般低声嗡嗡嘤嘤,小腿似乎都有点抖,因为怕,怕被当成背叛。 
  听者中确实马上就有人现出阴森的脸。到这个节骨眼上,惟有同荣同枯、同进同退,稍有二心,就可能导致全盘皆散啊。但这时杨淑妃开了口,淑妃小脸雪一样苍白,她紧皱着眉,低声道:算啦,要走就走,想留就留,聚散都由人。 
  有没有听错?真的可以不走吗?如释重负!于是站在岸边挥手道别的濂浦村民之中,就不再那么纯粹,竟然多出了两三个或数十个从曾经纸醉金迷的临安城一路溃退而来的人,他们姓赵。 
  未来在这一刻其实还含混不清,只能跟命运赌一下了。天边的云朵终于将船队悉数吞没时,孤雁的凄楚之情蓦地涌上心头。所有的风和雨,都将独自承担了,翅膀够坚够硬吗?够载得动一腔愁绪与接踵而至的惊恐吗? 
  元兵很快就来了,潮水般涌进,呲牙咧嘴将整个村庄底朝天抄了几遍。 
  但是姓赵的人苟存了下来,他们改了名换了姓,而且全村人一口同声,都拍着胸脯大声说村里没有赵姓的皇族,都走了,走得光光了。赵姓的人当时就夹杂在村民之中,他们拼命忍着,怕泪掉下来。若是穿帮,是要杀头,要诛连全家的呀,濂浦人很清楚这些,却还是肯舍命来保,这样的恩情,一世两世都不该忘掉。 
  就这样住下,哪都不去了,没有哪里比这儿更安全妥贴。然后,春去秋来,年复一年,直至元亡了,明兴了,他们才长吁一口气,终于恢复姓赵。而此时,披在身上的那副高不可攀的皇族盔甲早已卸下,一个一个,都如泥巴融入水中,那么流畅自然地与这个叫濂浦的村庄浑然一体了。 
  只是,如果有与王室相关的消息蓦然传来,他们的神经仍会猛地一颤,猛地一紧,猛地百感交织难以言说。 
  那一年,随赵星一起离开濂浦而去的大队人马中,有一个人也姓赵,叫若和。 
  十三岁的赵若和是宋太祖赵匡胤的二弟赵光美的第十世孙。景定年间,他曾被没有子嗣的理宗赵昀选人宫中,纳为皇储,差一点就以亲王身份继承大宋江山了。后来是因为皇族争位,他败下阵来,仅退封为闽冲郡王。本来以为从此远离朝廷,此生再不跟皇族打任何交道了,不料赵昰他们又来福建,又来福州。只好重新融为一体,只好跟随他们一同往海上退去。一直退到崖山,崖山昏天黑地一场恶战,随张世杰一同突围出去的十六艘船上,有一艘坐着赵若和。然后,风又来浪又打,将十六艘船吞没掉十二艘,剩下的四艘中,有一艘还坐着赵若和。 
  大难不死之后,赵若和同侍臣许达甫、黄材等人一起,顺着海流向北漂移。他们目标是福州,是濂浦。但船到厦门浯屿一带,又遇台风,船破桅断,粮绝水尽,只能上岸,先在一个叫银坑的地方隐藏,后又转到佛昙。 
  佛昙隐居着另一个神秘的皇亲,他就是杨淑妃的哥哥杨亮节。 
  杨亮节也是由濂浦登船随大队人马一起离去的,船队经过漳州漳浦一带海面时,他病倒了,再不堪海上颠簸之苦,于是上岸休养,就住在佛昙。彼此重逢,却装不识,抬头低头都将眼神错开。但拢到一块来住,多少还是能壮个胆、帮个衬。 
  赵若和改姓黄。他娶妻生子,繁衍后代,却至死都没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与真实姓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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