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在浦之上

第29章


陈宜中奉帝奔潮,寿庚遂与泉州知州开城降…… 
  陈宜中、张世杰奉帝在潮州。元兵追至,水中又起大风,帝溺舟破,几乎莫救。既救,得惊痫之症,甚危。众议欲去依泊占城,陈宜中请先往占城说之。帝许之,宜中遂行。宜中度事不可为,去而不返。陆秀夫俟宜中去久无回,知其远避,又奉帝至碉州。驾崩,年十一岁。立帝之弟卫王,年才七岁。有黄龙现于海中,改元祥兴,以碙州为翔龙县,以陆秀夫为左丞相兼枢密使。时杨太后垂帘,与诸臣语,犹自称奴。众皆玩怠,独陆秀夫俨然正笏恭立。张世杰以硐州不可居,迁帝于新会之崖山,以广州为翔龙府。时官府兵民尚有十余万……张世杰与元将战屡败,元兵涌至,众皆投降,世杰夺舟出港。时帝在大舟,因有众小舟环绕,度不能脱。陆秀夫先驱妻子人海淹死,谓帝日:“国事至此,陛下当为国死。德裙皇帝辱已甚,陛下不可再辱。”言讫,负帝同入水溺死。诸臣从死者甚众。过七日,尸浮于海上者十余万人,遂得帝尸及诏书国宝。杨太后闻帝死,亦赴海死。世杰欲别立赵氏兴复,舟遇大飓风,自度天意难以挽回,亦坠水死。宋遂亡矣。 
   
  还是码头 
  坐在崖山的大船内凝望外面从早至晚血流成河的混战,杨淑妃脑子里一次次浮现福州那个叫濂浦的小村。她相信大限到了,不会再有侥幸。早知如此,何必从那个村庄离去呢?至少在村里,她的儿子还能在眼前活蹦乱跳,至少这两年不必在海上浪中吃那么多的苦,最最重要的是,至少她的儿子赵星也不会在一场飓风中跌人海中,呛了一肚子咸水,又吓出一场大病,然后不治而亡。她的儿子,亲爱的儿子,唯一的儿子! 
  真的悔,真的不该走。 
  她踉跄着步,往船舱深处移去,深处严严实实的,看不见外面的一丝动静。她不想看了,打打杀杀肮脏而且龌龊,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令她恶心反胃。无所谓了,反正已经什么都无所谓,该来的就让它都来吧。她让宫女沏杯茶,淡水断绝之后,所剩无几的一点储存都归到她和幼帝所在的船上,如今是不是也仅剩下这一杯了?她翘起兰花指,缓缓端起杯,轻吹几下,然后撮着小嘴轻抿一口,茗香顿时向五脏六腑而去,这该是人世给予她最后一丝抚慰了吧? 
  外面的厮杀声她已经充耳不闻,而回忆则慢慢地到来,是茶香把远处的记忆清晰带到眼前。她看到濂浦村,看到村头的邵歧码头。 
  那天离去时,岸边那块有着微弱弧和浅淡污的石头,仍像一只铁锅纹丝不动地斜扣在那儿,细一看,其实又似一只往外鼓起的、布满红丝的大眼球,就那么直愣愣地瞪住她,无语凝噎,欲说还休。 
  阳春三月初抵此处,两岸莺飞草长,万花欲放。而挥挥手作别去时,秋风已经锐利尖刻得如刀如剑,刮过脸,脸皮欲裂。 
  不得不走吗?儿子当时问。儿子赵星对福州气候与饮食的接受那么自然而然,没有任何过渡他就不容置疑地喜欢上了总带着几许甜味的烹调,动不动就嚷着要吃当地别具特色的蛎饼、锅边、鱼丸、肉燕,诸如此类。毕竟还是孩子,孩子哪有不嘴馋的? 
  真的不得不走了吗?她也忍不住问了左右大臣。如果可能,她那时实在很愿意在此长久呆下去,哪儿也不愿再挪半寸。复国兴室的理想,说到底并不真正存于她胸中,她嘴上可能也不得不做些应承、讲些大话,但内心,谁看得清她的内心啊,那里头真是一片荒芜。政治是件多么无趣的东西,领教一次,就悚然一阵。这哪是她游刃有余的领域昵?她单纯如纸的性情,断学不会怎么以针尖迎对别人的麦芒。然而鬼使神差,竟还是卷入了,被动地,不甘不愿地被强大的漩涡夹裹而去。陷身其中后,她再没有见过青的天绿的地,乱云飞渡,群鸦乱舞。她清咳一声,几个月以来,卡在咽喉中的痰一直不消,始终如一根绳索死死勒在那儿,让她喘不过气来。她记得每次咳声一起,儿子就会马上过来,懂事地在她背上轻拍。虽贵为皇帝,但在儿子眼里,母亲已经是他全部的天,所以他太在意她了,在意她哪怕一点点的不适。她牵住儿子的手,多好,至少那时她还能将儿子的手真实地攥住,然后她低下头看着他。儿子越发清瘦苍白了,眼窝下方甚至出现与他这个年纪不相称的淤黑泛青。在那个肃杀的十一月晚秋里,儿子居然得携同他那千疮百孔的王朝,一起走上险象丛生的流亡之路。路在海上。 
  大臣说,路路断绝,仅剩这一条了。这一条路一百五十多年前的高宗帝曾经走过。金兵把徽宗帝、钦宗帝掳去,往南追新登皇位的高宗,高宗赵构一逃,逃到海上。躲过那一劫,大宋江山才得以重新延续。既然如此,为什么不仿效呢?元兵与金兵一样,他们是一群来自北方的狼,他们在一马平川上可以耀武扬威为所欲为,却并不善于水路,天堑也许就是一道最好的屏障哩。 
  想到那个赵构,杨淑妃总要恶心,总会胸一疼胃一痛,尤其是如今,在这样的境况里,她真是想都不愿想起这个人啊。这个人从没有像今天这样令她厌恶。父被掳兄被掳,掳就掳了,不掳皇位哪轮得他来坐?岳飞能征,韩世忠善战,这哪里是什么好事呢?断不能让他们威高震主占去风光。杀了,把岳飞杀了,罪名好歹有秦桧顶着,那个奴才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既然已经得了不少好处,拾身在前边挡一挡,挡得粉身碎骨也是应该。这样算尽机关,哪还有浩气长存天地之间?这样打尽小算盘,怎还能有大气象运筹帷幄? 
  杨淑妃望着儿子,泪水不知不觉间已经盈眶了。你不能学他,她在心里说,无论如何你都不可以也成为那么龌龊的男人!但是,此去真是凶多吉少啊,我要你也能同他一样在看似穷途末路时,突然转危为安,逃过劫数,柳暗花明。活下去,苟存性命于乱世,活着高于一切。 
  杨淑妃把手往儿子肩头轻轻一搭,掌心立即感觉到了暖。这是她熟悉的温度,这温度多少给了她一点安抚。她眨眨眼,耍把泪咽下去,没曾想,哗啦一下,反而倾盆而下,前襟猛地湿去一片。 
  岸边那块猩红色的石头在迷蒙的泪眼中渐渐退出她的视线。 
  以及这个村庄。这个叫濂浦的小村,它的房舍田野、河流树木,数月里已经亲人般敞开胸怀让她依靠,一生一世就是缺衣少食缩在这里,饮闽江的水,沐旷野的风,只要平安,她也是十分乐意了。休憩生养,平安无忧,女人的理想原本多么平淡微小。得空的时侯,能容她倚身某棵榕树之下,独自吟吟诗读读词,那便是幸福的全部了。 
  可是她还是得走,那是一二七六年的十一月十五日。 
  从那时到现在,两年多的苦痛数倍于往昔接踵而至,这样的命,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可值得留恋不舍?够了,就在崖山,就在大海,让她、让赵宋王朝都一起葬身吧。 
  记得那天离开邵歧码头的时候,她其实已经预感到了不测,心七上八下杂乱无章。当时她撩开船帘,看到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而细浪则不舍地一下一下拍打着船舷。于是她竖起掌,对着越退越远的濂浦轻轻地摆了摆,姑且算是道别吧。她发现自己指尖在抖,心也在抖。 
  当崖山的万顷碧浪将她吞没之后,她希望自己的魂魄能够顺着来时的水流,回到濂浦,回到那个曾给过她和儿子善良庇护的小村去,从此安歇。 
   
  后记:历史之于女人 
  年少的时候,曾对宋词狂热痴迷,一首一首都恨不得往骨髓深处装去。于是关于那个朝代以及那个朝代的人,都悉数披上炫目霓裳,睁眼闭眼都是神往。有一天却发现,不是那样,误差太大。是七零八碎的杂书最初掀开真相,然后是一册《宋史》将谜底彻底展露。合上书我恍惚许久,内心吱吱嘎嘎的碎裂声次第响来。这是一个突然的变故,就如同一个被自己经久仰望、暗生情愫的人,蓦然间却变幻出另一张怪异的面孔。 
  不是宋朝的错,错在我自己。 
  对于这个世界,我一直是有指望的,指望它洁净有序、强壮康健、睿智仁慈、宁静安详……宋朝有这些吗?不是没有,书画、科技、经济、城市建设,当然还有美轮美奂的词。可是这么多正面的美好,最终却堆叠不出一个绚丽的时代图景,叫人怎不唏嘘叹息。 
  我居住的这座城市旁有一个叫林浦的小村,村庄里保存了赵宋王朝最后一页的许多记忆。多年前,当我第一次得知尚有诸多与宋相关的古迹以及种种传说、民俗留存于村庄时,不禁怦然心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庄与一个庞杂硕大的王朝之间,究竟纠结着怎样奇特的关系?靠近它的念头曾一再冒出,却又一直搁置着,我在下意识逃避着什么。直至今年元旦,直至再一次翻看《宋史》,我深吸一口气,决定写这个小村,写曾经心仪的、有着那么别致又那么古怪品质的宋。 
  二OO七年整个春天,我的思绪一遍遍回到七百多年前。也是这个季节,万物也是这么葱茏蓬勃,而同样行走于这块土地之上的那群人,却如秋后枯草,悲恸连天,绝望彻骨,血与泪一滴一滴渗入脚下的泥土。持续翻阅史料和采访的过程,目光不断被拉长又聚拢。一步一步地我看到了这个王朝深处无数的不堪和血淋淋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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