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悬崖

第6章


我就那么紧跟着陈非,一步一步地登上了滑梯,踏上了联接着滑槽的那块平坦的木板,经由这块木板,我们才能开始滑行。我的妈妈张美方,此刻就站在滑槽底端接应着每一个从高处滑下来的孩子。经常的日子,每当我踏上这滑梯的最高点,都会有一种又喜又怕又想撒尿的感觉。我喜欢向高处攀登,也喜欢从高处快速向深渊滑行,滑行的瞬间给我快感,我整个的生殖系统都会因之而阵阵眩晕。我还会以一些别人做不了的姿势从滑梯向下滑,比如趴在滑槽里像青蛙那样滑下去;比如侧着身子,用一条胳膊枕住脸,像睡觉那样滑下去。那时我闭着眼,心里得意得不行。为此张美方妈妈批评我,她说姿势不正确是要出危险的,我必须双腿紧并向前平伸,坐得端端正正向下滑。我接受了张老师的意见,但每当我下滑开始的一瞬间,总是快速改变主意。我依旧按我的姿势滑下去,心里想着,请让我保留这个自由吧,这是我在中班惟一能展示自己出色的地方。但是在那个下午,我并不想打滑梯,也不想以此赢得小朋友们的羡慕。那个下午我登上滑梯似乎就为了挨着陈非跟住陈非。排在他前边的小朋友已经蹲下准备滑了,再有几十秒钟就轮到陈非了。陈非洋洋得意,打滑梯时还不忘拿着他的英国铁皮猴。正是陈非手中的铁皮猴坚定了我的决心——这时我方才明白当我午睡醒来,当我排在陈非身后走向滑梯的时候,我是有一个决心的。现在我的决心就要实现了,也许还有一秒钟。我环顾四周,阳光透过银杏树扇形的叶片洒向我们的幼儿园,草坪上有斑斑驳驳的光影;我母亲张美方正专心致志地在滑槽尾巴上弯腰接应陈非前边那个小朋友。我觉得嗓子很干,我向陈非左边移动了一小步,我伸出了右手……陈非在我眼前消失了。我看见他头朝下地栽了下去,他没有落进滑槽,他从滑槽右侧翻向半空,落在一堆废铁上。我听见了“噗”的一声,我看见陈非头上冒出血来,我想他是死了。当我把视线转向滑槽时,我看见我的母亲张美方瞪大双眼正仰头看着稳稳地站在滑梯上的我。就在我们母女眼光对撞的一刹那,我知道我母亲什么都明白了,她是真正的目击者,而在场的其他任何一个孩子都无以对此事产生作用。她冲我竖起右手的食指,把食指紧紧压在嘴唇上。我立刻意会那是一个信号,一个叫我别做声、同时也强令她自己别喊出来的信号。从此我母亲瞪着大眼把食指压在唇上的那个姿态几乎终生陪伴着我。那是1958年的一个下午,我5岁。
  韩桂心讲到这儿便开始神经质地抖动双腿,这与她的衣着打扮不太相称。但我愿意原谅她这个失控的小动作,那个名叫陈非的5岁男生的死亡使我逐渐对韩桂心认真起来。我向她提出了几个问题,我说当时滑梯上其他小朋友是否看到了你推陈非,他们有什么反应?韩桂心说她不知道别的小朋友看见了什么,但当时四周安静极了,滑梯上下的孩子没有一个人吭声,也没有一个人哭。似乎所有的孩子都知道事关重大,又似乎所有的孩子都被这重大的事件吓蒙了。这些四五岁的孩子既没有叙述一件突发事件的能力,也没有为一个死亡事件作证的资格。韩桂心说和她同班的那些男生女生,如今她已经完全不记得他们,即使见面彼此也不相识。几十年前与她同班的陈非死亡的目击者们,几十年来没有一个人曾经对当年的韩桂心小朋友提出质疑。也许他们的确不记得她了,有哪个成人能够把幼儿园同班小朋友的名字牢记在心呢?韩桂心说她有时会从心里感谢那些终生不再谋面的小朋友,她不知道那究竟是一群孩子的大智若愚,还是他们真的对她当时的行为浑然不知。我又问韩桂心说,你刚才讲到陈非从滑梯上栽下去落在一堆废铁上,依据北京路幼儿园的优美环境,怎么能容许一堆废铁堆在滑梯下边呢?韩桂心说这正是我要对你讲的。那是1958年,全中国都在大炼钢铁,全中国都在盼望十五年内超过英国。当时赫鲁晓夫的目标是十五年内赶上美国。咱们这座城市,开始了全民炼钢,全民修水利,对了,还有全民写诗,这段历史你应该了解(对笔者)。那两年几乎全中国的人都成了诗人,或说都有可能成为诗人。诗每日的产量在乡村是以车为单位计算的,听我母亲说,那时候报纸经常报道郊区某村农民拉着一车一车的诗作往市作家协会送。城乡上下,几乎每个单位都垒起小高炉,街道号召各家各户贡献废铁,幼儿园老师和阿姨也四处搜罗园内工具房里的旧铁管、旧铁车、三角铁,甚至报废的秋千链、铁转椅……至于为什么会有一堆废铁堆在滑梯底下,我从未与我母亲作过探讨,我只知道幼儿园后院也垒起了小高炉,老师和阿姨分作两班日夜守在炉前炼钢。我私下猜测废铁堆在惹人注目的游乐区内,多半是给来参观的人看的吧,那时北京路幼儿园经常接待各级参观者——包括你奶奶(韩桂心突然指着笔者)。幼儿园领导愿意让参观者进得园来便立即看到幼儿园并不是个世外桃源,这里和全中国一样也满是大跃进的气氛。哪一个领导者不懂得制造气氛的重要,他就不是一个称职的领导。那么,还有什么比废铁堆在游乐区的草坪上。堆在小朋友上上下下的滑梯旁边更具热气腾腾的大跃进氛围呢?难道那仅仅是废铁么?无论幼儿园领导还是前来参观者,都会从这堆废铁中看见一炉炉好钢,因为小高炉就在后院。当眼前的废铁源源不断地投入小高炉之后,我们离英国佬美国佬为时不远矣。到那时制造一只小小的“铁皮猴要钱”又算得了什么——韩桂心说这最后一句话是她过若干年之后才想起来的。
午后悬崖--录音之三
录音之三
  在我5周岁以前,我和我母亲的生活是比较轻松、简单的。我们清苦,没有多余的零花钱,粮食和全国城市人口一样也是限量的,而且在定量里有一定比例的粗粮,比方红薯面要占据成人定量的百分之五。我母亲是个粗粮细做的巧手,她会把红薯面外边包一层白面擀成饼来吸引我的食欲。在冬天,她还会做一种名叫“果子干”的大众冷食。她把柿饼、黑枣、杏干、山里红用凉开水泡成糊状,盛入搪瓷小锅放置户外,吃时搅拌上奶粉和白糖,“果子干”就成了。每天晚上我们从幼儿园回到家里,吃过晚饭,洗过脸洗过脚,我们围坐在炉边,我母亲往炉盘上烤几粒红枣,为的是熏出一屋子枣香。我守着热炉子,吃着冰凉的果子干,我们娘儿俩再一块儿说一阵子我父亲的坏话,然后刷牙,然后就上床睡觉。一般是由我母亲开头说我父亲的坏话,我是坚决的随声附和者。我母亲说我父亲是天下少有的暴君,我就说:“暴君!”我母亲说我父亲和她打架的时候那种抓起什么摔什么的行为简直能把人气死,我就说:“气死我了!”我母亲说像他这样的人谁还敢再跟他结婚呢?我就说:“谁还敢呢!”我母亲说什么人跟他结婚也不会好的,我就说:“不会好的!”每到这时我母亲反而冲我笑起来,说我是个傻孩子。我也冲着我母亲笑,虽然我弄不清我笑的是什么。到后来,每天说一会儿我父亲的坏话成了我们娘儿俩一个雷打不动的固定节目,我母亲的那些坏话也说得越来越轻描淡写,越来越充满一种恶毒的善意和排斥的亲近,给人觉得她是在用这种形式想念我的父亲。这种形式也使没有父亲的我自觉从来就没有离开过父亲,他一直固执而强大地生活在我们的坏话里。
  这样的生活终于在我5周岁的时候结束了。那个下午,当滑梯上的我把右手伸向陈非,当陈非跌落在一堆废铁上,当我和我母亲的目光对撞的一瞬间,当我母亲瞪大双眼将食指紧紧压在唇上之后,嫉妒这种物质暂时从我体内排出了,我变成了一个懦弱的鬼鬼祟祟的孩子。陈非之死在相当一段时间内,是这座城市一个妇孺皆知的话题。新闻报道说北京路幼儿园中班的陈非小朋友不慎在打滑梯时从梯上跌下因头部撞在地面一块三角铁上当场致死。
  这是一场意外死亡,所有的人都这么看。
  在那些日子里,去我们家串门的人很多,因为我母亲是这个事件的惟一目击者——串门的人从未把那天在场的孩子放在眼里,包括我。我深知我母亲在那些日子里的艰难,她必须一遍又一遍地回答各种来访者的各种询问,甚至别人不问她也加倍主动地诉说并且说起来滔滔不绝。仿佛只有主动地光明磊落地大讲陈非的死亡过程才可能转移所有人的注意力,才可能保全我永远的不受怀疑。她的诉说一般是以这句话为开头:“太可怕了!”然后她长叹一声,接着便讲起她怎样先听见“噗”的一声闷响,然后就看见陈非满头是血地倒在地上,手里还拿着一只铁皮玩具猴。我母亲特别强调了玩具猴对陈非安全的妨碍,她一般在结束讲述之前提到玩具猴。她说陈非不应该拿着玩具上滑梯,这样他的精神便缺乏必要的集中。我母亲侧重对玩具猴的讲述,起初让我以为她是暗地里替我鸣不平,因为玩具猴的确是导致陈非死亡的原始理由。但我又想起我并没有跟我母亲说起过玩具猴对我那不可遏制的吸引力以及由此引发的我对陈非的仇恨,我把这一切藏进心里仿佛已预感到它的事关重大,它与前次的蝴蝶结事件不同,它们不属于同一量级。到后来,很多年之后我才明白我母亲在1958年大肆渲染玩具猴在陈非死亡过程中所起的作用是多么精明,就像很多年之后她也能更改叙述角度,避开玩具猴,又大肆叙述滑梯下的废铁与陈非死亡的紧密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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