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悬崖

第9章


陈非死于我的妒嫉之手,这件事却可以和每个时代紧密相联,惟独与我无关。我真不知这是上苍对我的厚爱,还是上苍对我的调侃。我慢慢长大起来,有时我憋得难受,我很想和我母亲摊开此事,但我们之间注定没有共同面对此事的可能:或者我也想临阵逃脱,或者我母亲也想终生回避。
  我慢慢长大起来,知道了我母亲孤身一人的诸多苦恼。我很想让她组织一个家庭,找个好脾气的男人。可我母亲是个有传闻的人,许多人都知道她曾举刀砍断过前夫的手指。谁敢指望和这样的女人在一起生活呢?我母亲似乎也深知这点,她曾对我说过,要是再结婚,她还是跟我父亲最合适。可我父亲早就有了新家庭,并且他的新生活也不像我小时候和我母亲诅咒过的那样“好不了”。他的新家庭挺好,据说我父亲在他的新太太跟前从不大嚷大叫。这信息肯定让我的母亲失望,有时候她会突然冒出一句:“这真叫做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啊。”我知道她在说什么,也不搭腔,意思是让她正视现实,用当时流行的说法叫做“一切向前看”。我不清楚我母亲最终朝哪个方向看的多,我只知道不久之后她便开始与棉被恋爱,她的业余时间都花在了采买棉花、采买被里被面和缝被子上。她告诉我说,这世界上什么都是靠不住的,能给你温暖的只有棉花。她说“韩桂心你不知道啊,那年在黑石头村冷得我受不了时,我就想象以后我如果有了钱,就拿它全买了棉花全做了被子,做一屋子棉被,任凭咱们娘儿俩在被垛上打滚儿。任凭天再冷、雪再大,再需要咱们去哪个村儿,咱们拉上它一车被子!韩桂心你不知道我真是叫冷给吓怕了。”我对我母亲说现在不是从前了,没有人逼你到乡下去,做那么多被子有什么用呢?我母亲就像没听见我的话一样,继续她的“棉被狂”运动。她选择的被里被面都是纯棉的——百分之百COTTON,被套更要纯棉,她排斥现在流行的太空棉、膨松棉之类,她说它们不可靠。隔长补短她就做起一床被子,即使棉花是网好的网套,她也要以传统手法,每条被子绗上五至七行均匀的针脚。我曾出主意说买个被罩罩上会省很多事,我母亲鄙夷地说那也叫被子?90年代纯棉制品越来越少了,这还促使我母亲注意留神卖棉布和棉花的地方。有一回她在电视上看见一则广告,说是本市一家专营棉花制品的商店明日开张欢迎光顾,第二天我母亲就奔了去,买回几十米纯棉花布。那天她顺便还拐进了一家军需用品商店,见货架上摆着对外出售的军用棉被,便也毫不犹豫地买下两床。说起来也许你觉得不可思议,如今我们家有一间专门放棉被的房子,我母亲这些年积攒的棉被从地板摞到天花板,几百条吧,密不透气地拥挤在这间屋子里。我母亲还曾为了棉被的安置问题跟我商量要我丈夫给她买房——我丈夫是个做房地产生意的。我母亲说,现在的两间小平房(北京路幼儿园的小平房)每间才10平米多一点儿,可她至少需要一个很大的房间才够存放棉被。我丈夫特意给她买了个一大一小两居室的单元,或者应该说是特意给我母亲的棉被买房。大房间30平米,小房间12平米,如今我母亲的那些棉被就满满地堆积在那个30平米的大房间里。
  我母亲还有一个记录棉被的账本,账本大约包括如下内容:购买时间、地点,购买商品名称、数量、价钱……比如:“1978年11月4日大众土产杂品店购买6斤被套一床,5.20元;在丽源商场购买单幅被里布14丈,6.60元,直贡缎银灰碎花被面一条5.20元共17元,于11月18日做成此棉被。因被套网得密实,故绗被子时由七行减作五行。”比如:“1995年3月30日在双凤街布店见宽幅(宽5.5尺)漂白布,大喜,购4.5米,花72元,可做被里两床;购6斤被套一床68元……”我母亲退休之后,闲来无事就乐意翻弄她这本记录多年的“棉花账”。在我看来这种记录毫无意义,既没有人要求她上缴她缝制的某床棉被,她也没有出售和租借棉被的意思,这账本的意义在哪儿呢?或者账本上呈现的一些数字会引起经济学家的注意,它记录了十余年间棉花棉布的价格差异和它们的上涨幅度,比如1978年窄幅(宽2.7尺)被里布0.44元人民币1尺,1996年已升至2.00元1尺;1978年做一床棉被需人民币17元,到1995年一床棉被所需人民币已升至100元至125元。棉被价格的上涨意味着棉花价格的上涨和棉花的短缺。华北平原本是中国几大产棉区之一,但如今我们的一些纺织厂却要从新疆大批购进棉花以完成生产指标。棉农越来越不愿意种棉花:风险大,生产周期长,投入多,令人头疼的棉铃虫害……还有那些急功近利、舍弃土地暴发起来的各色乡间人士,都时时影响着棉农的心思。我母亲自然想不到这些,手握一本棉被账簿,也许换来的是她心里的踏实,甚至可以说,那是一本她随时可以把玩的、比棉被本身还要确凿的温暖事实。有一天我回家看望我母亲,见她正在家中那间30平米的“棉被屋”门口,冲着半开半推的门一阵阵手舞足蹈。拳打脚踢,却原来她在试图把一床新做成的棉被塞进屋去,而那屋中的上下左右,棉被和棉被拥挤着已然没有空隙。我叫了声“张美方妈妈”,我母亲扭过脸来。她满脸是汗,头发上沾着棉花毛;她神色慌张,一副心永远塌不下来的样子。棉被们就在她的身后汹涌着,仿佛随时可能奔腾而出将我的母亲淹没;又仿佛我母亲已经生活在一个火药库里,只需一点点火星,那膨胀着棉花的房间就会爆炸。可我母亲她仍然顽强地和手中那条新棉被搏斗着,她推揉它挤压它,妄图将它塞进屋去。我深知她这一辈子是宁愿叫棉花淹没也不愿再叫寒冷淹没,我上前帮了她,两个人的力量终于使那条厚墩墩的新棉被进了屋。
午后悬崖--录音之五
录音之五
  每座城市都有一些带斜面屋顶的楼房或者平房,站在城市的高处看这些屋顶,我常常感觉到心里很不舒服。后来我才发现因为这些屋顶像滑梯,好比一架架无限放大了的滑梯矗立在城市的空中,随时提醒我的注意,让我无法真正忘记1958年那个午睡醒来的下午。有一种洗涤剂名叫“白猫”的,瓶上印着两行小字“柠檬清香怡人,洗后不留异味”。每次我洗碗、洗菜时都下意识地把这两行小字在心中默念一遍,每次我都把柠檬清香怡人,洗后不留异味念成柠檬清香怡人,“死”后不留异味。为什么我一定要把洗后念成死后呢?是我要死,还是我盼望一个与我有关的人死后真的没有留下什么异味儿?若有,那异味儿便是我了,异味儿能唤起人的警觉和追忆。我还对公共汽车售票员的某些广播语言分外敏感,有时我身在车上,当车通过一些十字路口时售票员便会用扩音器向路人呼喊:“九路车通过请注意安全,九路车通过请注意安全……”声音枯燥而又尖利,在我听来那就是一种让乘客防范我的暗示,和我在一起的人是须格外注意安全的,不是么?我竭力掩饰着我的不安,偷眼观察我前后左右的乘客,我和谁也不认识,也并没有人做出防范我的架势。我为什么要怕?证据在哪儿?我母亲已经说过了:没有证据。与我同班的那些孩子都已成人,大约很多都已不在这个城市,我为什么要怕?我母亲劝我结婚,我想,我真是该结婚了。
  前边我说过,我丈夫是个做房地产生意的,这几年发了点财。但我认识他时他还没做生意,那会儿他刚从部队复员回来,可能正准备干点什么。我呢,没考上大学,在一个区办罐头厂当临时工。我们是经人介绍认识的,他的身高大约是1.60米,我的身高是1.72米。他比我大两三岁,属于老三届吧。不知为什么,当我们初次见面时,我首先对我丈夫的身高十分满意。我本能地害怕比我高大的人,从前经人介绍我也认识过一两个篮球运动员,他们总使我觉得自己处在危险之中,他们的力量和身高似乎随时可以置我于死地。这想法与一般女孩子的择偶标准完全相反,可我本不是一般的女孩子啊,我心中终有我的鬼祟。我满意我丈夫的身高和他仰脸看我的样子;我想我丈夫也满意我的身高,以他的身高能娶到我这种身高的人他无疑应该是一个胜利者。不过,促使我和他结婚的,除了身高还另有缘由,那便是他向我袒露了他的秘密。我们认识之后,他为了取悦于我,常送给我一些在我看来十分奇特的东西,比如有一天他一下子送给我两块男式欧米茄金表。我问他为什么要送给我两块表,他说一块是给你母亲的;我问他为什么不买女表,他神秘地笑笑说,这表根本不是他买的,是“文化大革命”他当红卫兵时抄家抄来的,像这类手表他还藏着五六块呢。过了些天他又把一枚白金钻戒——就是现在我手上这只(韩桂心举起她那只戴着钻戒的手给笔者看)——戴在我手上,我知道这也是抄家抄的。我丈夫对我说,当初他不认识白金和钻石,他只认金子,还差点把这玩艺儿扔了呢。他说后来他请人给它估过价,现在这钻戒少说也值12万人民币。就在那一天,我的手指套上了抄家抄来的钻戒那一天,我答应了和我丈夫结婚。他一高兴,领我到他家参观了他的百宝匣:一只貌不惊人的小箱子,像医生出诊的药箱那么大吧,白茬柳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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