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道狂之诗08破门六剑

第6章


  那时候她心里的信念就更根深蒂固了:——世上每一个人,都不过是为了自己的欲望而活。
  数年后一次门内比试,霍瑶花把翁承天打得爬不起来。俯视着他受伤、痛苦、羞惭的脸,她心里并没有涌起预期中的复仇快感,反而为过去的自己感到悲哀。
  ——我竟然曾经爱上一个这么弱的男人。
  她对身边所有男性都感到厌恶。此后十年,霍瑶花从来没有遇上比她强的汉子——除了波龙术王一人。术王是个太可怕的人物,霍瑶花对他与其说是敬仰,不如说是被他那强烈的恐怖感臣服。霍瑶花虽被术王收为了宠妾,但她对他没有生过半点爱慕之情。
  她偶尔还是无法压抑,十五岁时初次拥抱男性身体那火热的回忆……此刻意识不清的霍瑶花,缠着跟师兄同样肩膀刺花的荆裂,怀念之情如决堤般倾泻,翁承天的身影与荆裂隐隐交叠。
  霍瑶花放软了手臂,轻轻抱着荆裂。
  同时一股冷意向荆裂脊骨袭至。是那毒药,他打了一个寒颤,顿感霍瑶花的拥抱无比温暖。
  ——就像那天在雨里,父亲抱着他时一样。
  短暂的瞬间,二人安然互相拥抱着。
  风吹树叶,一束阳光透射来,映在荆裂手中刀刃上。
  强光反射进霍瑶花的眼睛。
  她蓦然自那极短暂的梦里惊醒。
  霍瑶花轻叱,双手牢握荆裂右腕,两只拇指紧按他手背,将那腕关节扭转!
  荆裂拥有再强的臂力,也无法抵抗霍瑶花这双手施展的关节擒拿,迫不得已五指松开刀柄,旋臂扭肘,猛力将右臂收回来。
  小刀一脱手,霍瑶花不再理会荆裂的手臂,伸手往半空,一把将跌下的小刀接住!
  荆裂趁着她接刀这刹那空隙,一个右肘横打霍瑶花脸侧!
  这肘距离太近,霍瑶花避之不及,只能高高耸起左肩头硬接这一肘;一碰之下,她身体摇晃向后跌倒,但野兽似的杀伤本能仍在,右手拿着小刀就往荆裂面门挥割出去!
  荆裂却已不在原地。他这一肘并非真的要伤敌,也估计霍瑶花必然挡得着;他只是要借这肘击的反撞力往后急退。
  ——打倒敌人,毕竟并非他眼前最重要的事。
  刀锋在荆裂面前数寸处空气划过。
  他身体在地上顺势一个后滚,蹲在地上转身,右手按着土地,姿态有如青蛙一般,用尽一手一足的推蹬之力,朝着停在小路旁那匹马跳过去!
  马儿还没来得及吃惊挣扎,荆裂半空已伸出右手抓牢它鬃毛,单臂借力翻身,一下子就坐落在马鞍上!
  霍瑶花被打那一肘只是让荆裂借力,力劲像挤按多于渗透,她并没有受伤。一刀不中,对方转眼却已抢了她坐骑,霍瑶花媚眼怒瞪,咬着牙抢上前去,要把荆裂拉下马鞍!
  可荆裂一上了马就好像活了过来,立时把马首拨转过去,驱使后蹄朝霍瑶花飞踢,将她逼了开去!
  霍瑶花这刻清醒不少,仔细看这个一头辫子、满身血汗污垢的野汉子。
  ——这个人是……?
  霍瑶花举起夺过来的刀子,朝荆裂扬一扬,示意:  ——有种就拿回去啊。
  荆裂却看着她微笑。他已经一整个早上没笑过了。
  「我得赶路。这刀暂时寄在你那儿,日后再还我。」他说着便骑着马儿沿路疾奔而去。
  霍瑶花疲倦地跪了下来,恨恨地盯着荆裂远去。然而等到他消失之后,她又怀想起刚才与这男人紧拥的温热触感。她眉头渐渐松了开来。
  她垂头瞧瞧手里这柄来自远方异国的小刀,指头轻抚那奇特弯曲的刀柄。要不是手上确确实实地拿着这个证据,实在无法肯定刚才的一切是幻境还是现实。
  她一时无法形容自己此刻是何种心情。这种迷惘,已经许多年没有尝过了。
  隔了不知多久,许多脚步声渐渐自她身后的山林深处响起,马上又把她拉回刀剑无情的现世。
  霍瑶花取下绕在颈项处的黑色蒙面巾,将那狩猎小刀包裹起来,轻轻藏进腰腹的衣服底下。
  
第三章 破心贼难
  烈日当空,照得野地如火烧,王守仁与燕横两骑共驰于郊道之上,扬起一阵阵暴烈的烟尘。
  他们从庐陵县城往西北直走,一路不停已经策骑了大半个时辰,由王守仁带着方向,燕横紧随在后头。
  燕横不时瞧向王大人鞍上的背影,只见他骑姿甚是娴熟,马儿疾驰间步履轻灵。燕横曾听那些儒生说,王大人少年时就勤习骑射,文武双全,可见所言非虚。
  昨夜一战之后,波龙术王随时可能再次向县城攻袭,此行借兵刻不容缓,二人虽已挥汗如雨,也未慢下半点。
  直至走到一条浅溪前,两骑要渡水过对面,也就暂在溪边停歇,让马儿饮水休息。王守仁顺道为燕横脸上的伤口清洗,并且更换金创药和布带。
  「伤口已经开始合起来了……」王守仁用溪水轻轻抹净燕横下颚,仔细检视了一会儿:「年纪轻,真好。」「谢谢。」脸上的布带重新包扎好之后,燕横受宠若惊地答谢。他怎也没想过,有天会让一位朝廷四品大官亲手为自己换药。
  王守仁微笑,俯身在溪畔洗手,一边瞧着前方的水光山色,似乎想到了什么,顿时皱起眉来。
  燕横也随着他的视线看去。日光把秀丽山峦的颜色清晰倒影在水面上,燕横看着时心里有一股安详宁静的感觉。
  ——如此福地,竟是盗贼如毛,甚至包藏了像波龙术王这等巨恶……这么好的山水,真是可惜……王守仁此刻也是同样思想。他一手搭着腰间长剑,站在粼光闪闪的溪流前,轻风吹动他的五绺长须。看在燕横眼里,那凝静不动的高瘦身姿,宛如一株立在水边的坚刚树木。
  王守仁喟然叹息。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燕横听了不禁动容。
  两人上了马,踱步渡往浅溪对岸。走到溪流中央时,燕横忍不住问:「王大人,治理天下,是很难的事情吗?」  王守仁苦笑。
  「朝纲不振,宠佞当道,前有太监刘瑾等弄权,残害官吏百姓;今又有钱宁、江斌之辈乱政,侵蚀朝廷的根基,致使民怨日深,各地时有哗变民乱。你是四川人,也知道数年前当地人刘烈聚众叛乱之事吧?」燕横点点头。青城派虽隐居深山,超然世俗之外,但那年川北保宁府民变规模甚大,直打到邻省陕西去,燕横也从山脚味江镇的百姓口中听闻了一点点。后来他又听师兄说,在那场平叛的战事中,有曾是青城弟子的地方军官牺牲了。
  王守仁又续说:「这等形势,同时也诱使怀有异心的皇亲权贵,意欲乘着国政虚弱而夺权。此前就有安化王起兵谋反①,幸好给忠臣迅速平定了,才没有酿成天下大乱,否则不知要残害多少生灵。」『注①:正德五年五月,西北宁夏安化王朱寘鐇以清君侧(讨伐刘瑾)名义造反,仅十八天兵败被擒,入京伏诛。平叛将领杨一清与太监张永,乘献俘时密奏告发刘瑾,刘瑾旋遭抄家,凌迟处死。』燕横听着,不禁又联想到波龙术王:这么穷凶极恶的妖人,竟然可在一地横行许久而无人过问,可见官府的管治已经腐朽到何等地步。
  「可是……」王守仁这时眼目里却闪出光芒来:「事情难不难,跟该不该去干,是两回事。」王守仁这句话,正与燕横决意挑战武当的悲愿相合,燕横听了不觉重重地点头。
  「荆大哥曾经跟我说过。」他说:「世上所有值得做的事,都是困难的。」两人相视,同时展出豪迈的笑容。他们一盛年一少壮,年纪相差了二十多载,更活在截然不同的世界里,但那不屈的意志却是共通的。
  「荆侠士……真是难得的人才。」王守仁说着却沉默了。荆裂迟迟未归,教他颇是忧心,只是不好在燕横面前表现出来。
  王大人提及数年前安化王之乱,也令燕横记起宁王府。他遂将宁王亲信李君元亲自延揽,还有西安武林大战可能有锦衣卫插手促成的事,一一都告知王守仁。哪料王大人听到,竟没半点意外之色。
  王守仁自从复出到任江西庐陵县,就已经在留意宁王府的不法动向。宁王府经常借着无人敢阻的威权,肆意大量侵吞良民的田产,这等贪婪之举本也不奇怪,几乎所有皇亲国戚都以各样方式弄权自肥。但同时宁王又藉这扩张的财力,在地方上大加招纳好斗的亡命之徒,完全不问品行身世,王府中庇护供养的江洋大盗在所多有;宁王这些年来更多次向朝廷请求,准许重建其王府护卫军,为此不惜大洒金钱贿赂京城众多高官,这亦不是秘密。如今他又开始向身怀超凡绝技的武者招手……王守仁深知宁王朱宸濠图谋甚大,然而自己今日官职权力仍然不高,对方是不易撼动的朱姓亲王,王守仁只能静观其变。
  ——但是他日若有人为了一己私欲而燃起天下战火,我就算用这血肉之躯,也会把他拦下来!
  「你们几位……果然没有让王某看走眼。」王守仁得知荆裂他们并未受宁王府的权势名利所诱,甚是敬重,朝燕横拱了拱手。燕横急忙回礼。
  「王大人,你说我们此行要『借兵』,借的是……?」燕横问时,两骑不觉已渡到溪流对岸。
  「到麻陂岭后,你自然会知道。」王守仁回答。「燕少侠,待会儿你什么都别说,只要听我的。行吗?」  燕横拍拍腰后「虎辟」。
  「我这剑,不是早就借王大人你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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