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宣太后

第80章


然我三缄其口也并非纯粹是怕死,我是怕我死了之后,所提之策无从实施,寒了天下士子之心,从此后王上孤立无援,秦国便真是危险了。”
  这番话说得大义凛然,义正词严,好似他真的只为秦国着想,不念一己之生死一般。然谋士所凭的便是一张嘴,同样一个道理,在不同的人嘴里说将出来,可有云泥之判,范雎如此一说,嬴稷就彻底明白了,他果然是有所顾忌,又是跪在地上一拜,肃然道:“先生所虑,人之常情,我深理会得,在此诚请先生打消顾虑,从今往后,上至太后,下至臣工,但凡他们存在问题,先生只管说来,无须顾忌。”
  范雎见火候差不多了,他也心知秦王是诚心求教,以成就霸业,然他此时毕竟是初入秦廷,且宫里耳目众多,不敢放胆与之大谈内政,欲先从外事入手,再看看嬴稷的态度。当下说道:“秦北有甘泉高山,南有泾渭之水,右有蜀道天险,左有函谷雄关,四险之地,天下稀有,而王上手中又有百万大军,千乘战车,有此雄厚之力量,足以吞并天下,即便是我说可以轻而易举地一统江山,也丝毫不为过。然王上手握重兵,身居天险,却是霸业未成,何也?”
  范雎最后这一问,问得恰到好处,简直是问到嬴稷的心坎上去了,不由又是一拜,“先生教我!”
  范雎扶了嬴稷起来,君臣二人在一张几案对面落座后,范雎终于献出了一策,这便是历史上著名的“远交近攻”策略。
  只听范雎说道:“我听说穰侯要攻齐国之刚、寿两城,可有其事?”
  嬴稷点头道:“不错,相国已然出兵去了。”
  范雎喟然道:“大谬也!此举轻则远途奔袭不足以伤齐,徒劳无功,重则害了秦国,出师不利。王上可知昔日之齐闵王何以亡国?”
  芈氏听闻有一个叫范雎之人入秦,今日王上召见了他,不由得一阵心慌。所谓事不关己,关己则乱,本来范雎入秦也无甚大不了,一个外来之人,能掀起多大的风浪?再者王上与范雎商量的未必就是魏冉之事。然魏冉毕竟是他的弟弟,今其身涉险境,几乎每一次风吹草动皆能触动芈氏的神经。她只觉越想越是不放心,于是把魏丑夫叫了来,让他去打听一下,王上与那范雎到底说了些什么。
  魏丑夫去没多久便回来了。芈氏讶然道:“何为如此快便回来了,可打听清楚了?”
  魏丑夫却是摇头道:“王上把所有人都屏退了,不得任何人入内。”
  “看来我所担心之事,终将是要发生了!”芈氏两眼一眯,额头上的皱纹紧了起来。
  “何事让太后如此担心?”魏丑夫不解地问道。
  “轻则罢官,重则丧命。”芈氏看了魏丑夫一眼,叹道:“一场暴风雨马上就要来了。”
  魏丑夫笑道:“太后一国之尊,怕过何人,这一次定也可化险为夷。”
  芈氏无心听这些虚言,说道:“你且去王上的宫外候着,只待那范雎出来,便将他带来我处,切记此事需办得隐秘些,不可叫王上察觉了。”
  魏丑夫虽不知道将要发生何事,但从芈氏的神色中隐约感到此事非同寻常,当下不敢怠慢,应了一声,就急急忙忙地往外走。
  嬴稷一怔,他虽也知道魏冉伐齐有所不妥,但从没将这事与亡国挂起钩来,便道:“齐闵王刚愎自用,穷兵黩武,致使齐国国力大损,这才亡国。”
  范雎左侧脸皮微微一扯,牵动了脸上一条蜈蚣般的伤痕,看上去十分怪异。他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嬴稷,说道:“大乱之世,哪一国不参与纷争呢?穷兵黩武非亡齐之根本原因,而是其多次长途奔袭,打了许多不利于己的仗。垂沙一战,齐遣大将匡章入楚,大败楚军,得利的却是韩魏两国;五国围秦的函谷关之战,又是匡章大破函谷关,后秦国割让土地息战,得利的又是其他诸国,而齐国未得寸土不说,还损伤了国力。魏冉越韩魏两国而奔袭齐国,不管其出于什么心思,皆与秦国无益。”
  范雎不说伐齐是决策失误,而是说不管魏冉出于什么心思云云,虽未道破魏冉是起于私心,扩大其封地,但嬴稷却依然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问道:“按先生之见,我当如何?”
  范雎清瘦的脸现出一抹红光,“远交近攻。得寸,则王之寸;得尺,亦王之尺也。”
  这四字策略是范雎针对秦国实际情况,苦思冥想出来的计策,故而在说的时候颇有些激动,一旦嬴稷接受他的主张,那么他的人生将从此改变。
  嬴稷低眉沉吟片晌,问道:“如何远交近攻,先生仔细教我。”
  范雎说道:“重创韩魏两国,夺之中原心腹之地,壮大秦国;再威胁楚赵两国,在列国的中间敏感地带周旋,遏制各国的发展,待韩、魏、赵、楚亲附于秦国时,携五国之势,威逼齐国。届时齐国必然恐惧,主动与秦修盟。此时,王上可先灭韩魏,再灭楚赵,最后灭齐,一统天下。”
  此一计奠定了秦国统一天下之势,也使得范雎青史留名。嬴稷闻言大喜,纳头拜谢。
  这一番交谈下来,便是半日有余,范雎在宫里用了午膳之后,由嬴稷亲自送其出宫。一直候在嬴稷行宫外的魏丑夫只得悄悄跟着,直至宫门之外,双方拜别之后,待嬴稷回了宫,魏丑夫才敢追出去。可此时范雎已经上了马车,那马车虽说行驶得并不快,却也让魏丑夫一顿好追,这才把车驾拦了下来,气喘吁吁地道:“车上之人快些下车。”
  范雎探头出来,见魏丑夫一身锦衣华服,便知是宫中之人,心下已然料知几分,皱了皱眉头,问道:“你是何人?”
  魏丑夫道:“太后有请。”
  范雎眼中精光一闪,冷笑道:“我虽料到太后会来找我,倒是不曾想到如此之快,带路吧!”
  到了后宫,范雎恭恭敬敬地行了礼,然后低头肃立。
  芈氏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番,只见此人身形消瘦,骨立形销,很是瘦弱,颌下留了一撮又浓又黑的胡须,使之显得越发虚弱。唯独那一双眼睛,转动之间,精光迸射,炯炯有神。芈氏微微一笑,说道:“想来也是穷苦人家的孩子。”
  范雎回禀道:“太后慧眼如炬,所言丝毫不差。小人早年间三餐不继,流落街头,后在友人帮助下,在须贾府上当差,谁知遭其陷害,差点丢了性命。”
  芈氏问道:“何以来到秦国?”
  范雎道:“在魏国走投无路,故而入秦谋生。”
  芈氏见他倒是十分谦虚,心下生出几分好感,“想来你也是有些本事,竟是让王上亲自接待了你。”
  范雎诚惶诚恐地道:“此乃王上平易近人,也是小人之幸也。”
  “我还听说王上接见你时,屏退了左右,不让任何人打搅,可有此事?”芈氏眼里精光一闪,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范雎认真地道:“回太后,确有此事。”
  “哦?”芈氏好奇地问道:“你俩商量何事,竟要如此隐秘?”
  由于魏冉等人在外巧取豪夺,范雎早已料到芈氏会有这种风声鹤唳般敏感的反应,他也是想存心试探一下这位传说中的太后到底有多厉害,故意不咸不淡地道:“国事而已。”
  “你且坐下来。”芈氏调整了下坐姿,说道:“秦之国事,我一直在打理,我倒是想听听你对眼下时局的看法,看看你究竟有何高明之处。”
  范雎见她居然不急,而且摆开了架势要与自己讨论国事,暗地里不由对这位太后生出了三分钦佩。当下依言坐下,将上午与嬴稷所说的远交近攻方略又说了一遍。只见芈氏边听边点头,到后来眼中大放异彩,笑道:“先生之才,不输张仪,王上若得先生辅佐,秦国无忧也。”
  范雎拱手道:“后辈末学,得太后夸奖,深为荣幸。”
  却不想话音刚落,芈氏把笑容一敛,问道:“你与王上所谈之事,便是这些吗?”
  范雎暗自冷笑,心想果然还是把话题又绕了回来。但他上午的的确确也只谈了这些事,并无隐瞒,当下亢声道:“小人不敢有所隐瞒,只是与王上谈了这些事,别无其他。”
  芈氏也不知他说的究竟是真是假,事实上心里还是没底,说道:“如此便好。想你也是聪明人,况且又是初入秦国,没什么根基,该是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你姑且退下吧,望日后多帮着些王上,兴我秦国。”
  这番话乍听上去说得轻描淡写,但范雎听得出来,芈氏这是在警告他,若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保不准会丢了性命。范雎暗吸了口凉气,终于领教了太后的厉害之处,在平淡的谈话之中,语含机锋,暗藏杀机,怕也只有这位太后做得到了。当下不敢逗留,起身告辞出来。
  待范雎走后,芈氏脸色一沉,说道:“此人果然是人中龙凤,稷儿倒是没看走眼。”
  站在一边的魏丑夫见她边夸着人,边是一副阴沉沉的脸色,好生奇怪,便问道:“既然此人是人中龙凤,太后因何还不高兴?”
  芈氏没有接话,又问道:“你使人去看一下,魏冉回了没有,若是回了,让他带着向寿、芈戎速来见我。”
  魏冉接到芈氏手诏后,只得撤兵回来,但心里却是对芈氏充满了不满。
  这些年来,魏冉一直在秦国朝中打滚,已是被锤炼得相当精明,然其骨子里却依然少不了粗鲁之气,丝毫不曾嗅到潜在的危险,认为芈氏让他撤军回来,有些小题大做,即便是有私心,即便是为了扩大自己的封地,可说到底那还是秦国的土地,谁敢说三道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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