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册

第47章


梅村只好到处跑着找人借钱……最后,赔了人家房东的钱才放那诗人出来。
  秋燕说,梅村的私奔,就这样狼狈地结束了。
  我很清楚,住在这里的梅村肯定不是为了钱。假如是为钱,她就不会住在这里了。她躲在如此简陋的城中村里,甚至放弃了大学文凭,是为了什么呢?
  女同学秋燕说,那时候,追梅村的人很多。不单单是有人给她送花,一个从部队来的学生,临毕业时,专门给梅村写了血书,就贴在宿舍门外的墙上……据说,那位住在省委家属院里的子弟,那位穿黄色T恤衫的姓徐的小伙子,不光送了玫瑰,还每日里开着奥迪车在学校门口等她……却仍然不能打动她。
  秋燕说:梅村搬到五里岗,最早是为了躲一个人。
  我问:躲谁?
  她说:就那姓徐的。那人又是送玫瑰,又是写血书……当然,也还有别的原因。
  我说:什么原因?
  她说:有一次,梅村悄悄地告诉我,她在等一个人。
  我心里动了一下,问:等谁?
  她说:梅村没说。
  我问:学院为什么要开除她呢?
  秋燕说:吴老师,你别听那些人瞎说……梅村其实是一个很好的人,特别善良。那时候,追她的人很多,连我都不免嫉妒她。我猜,梅村一直想找一个她真心相爱的人,她等“这个人”等了很长时间。后来,她还悄悄地去了一趟北京。从北京回来后,她消沉了很长一段……再后来,那个诗人追来了。听梅村说,他们是在黄河边上偶然碰上的。这个人名叫苦水(后来才知道是笔名),是个诗人。独自一个人背着行囊,徒步走黄河……不知怎的,一下子就把梅村给感动了。怎么说呢?也许,梅村是为了避开那姓徐的……两人就,好上了呗。
  秋燕说:其实,那诗人原是学考古的。在大学里混了四年,嫌专业不好,突发奇想,要徒步走黄河,说要当李白那样的大诗人……当年,报纸上对他还有过报道。其实人长得很难看,戴一近视镜,瘦得猴样,一嘴龅牙……梅村怎么就看上他了呢?我真是不理解。
  秋燕说:梅村还是心太软。有一次,我实在憋不住了,就追着问她,你爱他什么?不就是在报纸上发表过几首诗么,长那么丑,牙还龅着……你究竟爱她什么呢?
  我问:她怎么说?
  秋燕说:你猜?梅村说,苦水是个有志向的青年,他徒步走黄河,是要创作一部关于黄河的巨著。她还说,苦水爱她爱得发疯,给她写了很多诗,整整一百首诗!我说,那又怎样?梅村说,一百首诗,他一首一首地背给我听。他说,他如果见不到我,他就疯了,跳壶口瀑布了。真的。他就是这样说的。梅村说,有一首诗,她一听眼里的泪就下来了:“小小的手,不属于我的。爱人,我来了。曾经想过把彼此的灵魂分开,但苦水和梅村这两个名字,就像是提琴的泣诉,震撼着忧伤的琴弦……”梅村说,你不知道,就为这首诗,她哭了一整天……吴老师,你说她幼稚不幼稚? 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许多奇奇怪怪的人,也有许多看似正常的人会做出一些常人所不理解的奇奇怪怪的事情。这在我,有了那样的童年,又读了一些书之后,才明白的。每个人都背负着自己的历史,或者叫做隐私,也都有说不清楚的时候。也许只是一念之差,就把人的一生给改变了。
  我问:她跟那诗人结婚了么?
  秋燕摇摇头,说:后来不是出事了么。闹得一塌糊涂。那诗人,老家是甘肃的,好像是一个很穷的地方,家里还有老婆……这么一来,闹得满城风雨的。这个“苦诗人”,因了徒步走黄河造成的影响,在发表了一些诗作之后,被聘到了一家诗刊社工作,也是刚找到工作不久,就找梅村来了。后来,一闹这些风流事,又有人查出来他的那些诗作,有一部分竟是抄袭人家外国人的……于是那家诗刊社就把他给辞退了。学院这边,也把梅村给开除了。可梅村并不知道他家里有老婆……你叫梅村怎么办呢?
  我说:听着怎么这么乱呢?
  秋燕说:就是乱。那么多男人,围剿一个漂亮女人,怎么不乱?你想想,有一年,过中秋节,她的寝室里堆了一床月饼,也不知道谁送的。
  我说:那她到底……想嫁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秋燕说:那就不知道了。她身上有很理想化的东西。可后来,当她发现苦水的那些诗,特别是写给她的诗,都是抄袭的,梅村一下子绝望了……结果,她挑来挑去,最后呢,却还是嫁给了那个姓徐的。
  我问:啊?就那“黄T恤”?
  秋燕说:就是他。那刚好是梅村走投无路的时候。他呢,一直追,追得最紧。据说,失火后,梅村四处借钱,她家里,继父虽然是个高干,可退休后瘫痪了,没钱接济她了。实在没有办法,她只好去找这姓徐的……你想想,这有多狼狈!后来,两人结婚的时候,我去了。那一天,在一家五星级宾馆办的酒宴,梅村看上去很幸福的样子,穿着白色的婚纱,和那男的一起到各桌去敬酒……当时,我都傻了。她躲来躲去,到了,还是跟人家结婚了。
  我说:只要幸福,也好。
  秋燕说:幸福什么?两年,过了不到两年,就离婚了。
  我问:为什么?
  秋燕迟疑着,说:谁知道呢。
  过了一会儿,秋燕说:我想起来了。有一次,梅村跑到我这里,哭着说:实在是过不下去了。他整天就像审贼一样,隔上一段就审一次,审我跟那诗人在五里岗的事……我都告诉他了,他还不依。
  我说:后来呢?后来她又到哪里去了?
  秋燕说:听说,她离婚后,又嫁了—个画家。
  我默然。
  为了打听到梅村的下落,我硬着头皮,去见了那个姓徐的。
  我们是约在—个茶馆里见面的。这姓徐的,我侧面打听过他的情况。他叫徐延军。徐延军是省政府的—个干部子弟,他父亲曾经是一个要害部门的厅级干部。所以徐延军曾有过一段要风有风、要雨得雨的日子。他曾经先后换过三个单位,父亲还有权的时候,想调哪儿就调哪儿。他先是在报社,后又在电视台,再后,又调到了一家进出口公司。那几年,对外贸易搞活了,他也下海做过—个公司的经理。再后来,赶上了转企改制,国营公司成了一个没娘的孩子,渐渐争不过私营企业,公司做着做着也垮掉了……自从他的父亲退下来后,日子每况愈下。
  这个人走进来的时候,穿着一身休闲装,夹着—个包,看上去懒洋洋的。从神情上看,依稀还能辨出当年的眉清目秀,也曾经是一个很帅气的小伙子。可他现在一切都往横处发展了,头也秃了顶,挺着—个啤酒肚儿,人显得臃肿、虚胖。看样子,架势虽还在,内里却垮下来了。
  我是通过小乔联系上他的。所以,最初的时候,他显得很热情,进门就先递上了一张名片(一看就知道是“皮包公司”的路子)。他说:吴总,你是大公司,多多关照。
  我们坐下来,喝着茶。当我提到梅村的时候,他一下子变得很警惕,说:你,你找她干什么?
  我说:听说她外语不错,我们公司需要翻译。
  徐延军脱口说:千万别找她。那是个烂人。
  我问:怎么……
  徐延军语无伦次地说:这女人,作风不好。跟人胡搞八搞的……—个烂货。
  我望着他,很想朝他脸上狠狠地揍一拳!这是什么样的男人哪?对当初拼命追过的一个女人,怎么能这样说呢?
  我说:你……听谁说的?
  开始,徐延军的语气里还有些玩世不恭,他说:实话告诉你,我是她前夫。那是我玩过的。那会儿,我追了她整整四年,结婚之后,她仍然……很不像话。接下去,他心里的恨一下子溢出来了,咬牙切齿地说:真是一个贱货!我对她够好了。她要啥我给啥,可她仍不满足,背着我,跟人勾勾搭搭的。
  看他一眼,我就可以断定,他早年条件优越,也曾经是个好孩子……可现在,人到了中年,失去了父辈的庇护,就想破罐儿破摔了,言语里充满了恨意。可他已经没有时间或者说是没有条件变坏了。他只是嘴坏。
  我默默地坐在那里,一时心潮起伏,不知该从何谈起。是啊,梅村曾跟过这样的一个男人……梅村,你值得么?
  说着说着,不知触动了哪根神经.徐延军竟然掉泪了。他说:……那些年,我经常出国,每次从国外回来,都给她带礼物。那时候,我们家什么样的电器都不缺,全是进口的。去日本,我给她带“资生堂”的化妆品。去俄罗斯,我给她带黑海的鱼子酱。去美国,我省吃俭用,那一个月净吃方便面了,在纽约的明星大道上,还给她买了个LV包……可以说,我没有对不起她的地方。
  我说:那她,究竟想要什么?
  徐延军突然说:有啤酒么?来罐啤酒。我只喝“青岛”。
  我招了一下手,服务员上了啤酒……他把啤酒打开,咕咕咚咚地喝了下去,接连喝了两罐啤酒后,说:对女人,就像养鱼,热带鱼,水温要讲究,空气也要讲究,鱼食更要讲究,哪一点做不到,鱼就会死。你明白了吧?可是,你看,黄河里的鱼,或是小河沟里的鱼,就没那么多穷讲究,只要有水,它就能活……比如我现在娶的这个女人,你一天打她三顿,她也不会跑的。
  在徐延军面前摆了六个空啤酒罐之后,他仍耿耿于怀地说:那女人,烂人。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