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册

第51章


他拿着一只手电筒,当孩子睡着的时候,用手电筒照着孩子的脸,扒着头发看了又看。他说,他头有两个旋儿,他家男人辈辈头上都有两个旋儿,可这孩子头上没有旋儿。他说他看了,这孩子头上一个旋儿也没有……而后,他就断定,这不是他的孩子。
  我发现,他一个艺术家,竟然偷偷地掐孩子……这日子还怎么过?
  看过了这些日记之后,你说,这还是我心目中的那个梅村么?
  可我,还是想见她一面。不亲眼看到她,我是不会死心的。我甚至想,假如上天有眼,也该让我们见一面。你说是不是?
  我说过,我原是不信命的。
  早些年,无论在生活里遇到了何种挫折,我从不相信那些命相之类的东西,也从不找人算卦。那时候,我认为:假如命是天定的,那就是说,一切后来的努力都是徒劳的,你只有认命了,还算什么呢?假如命不是天定的,那你就该做什么做什么,好好努力就是了,也不用算。
  我还认为,所谓的“命相说”,其实是对人的一种麻醉。每—个去算命的人,或多或少都抱有一种侥幸心理。比如说,你找人算命,假如算得好了,你会暗自得意。算得不好,你会黯然神伤。这都会影响到—个人的情绪。我认为:不管命是不是天定的,都不必去算。你算的不是命,是一种生活态度。
  我是学历史的。在大学里,也曾读了一点这方面的书,比如《易经》之类,于是就更坚定了自己的看法。我曾经跟人辩论说:你看,《易经》的易理上讲的是“变量”。它的大意是:大干世界,人间万物,都是在变化之中的,是包含着多种可能性的,结论是“或然”的。既然《易经》讲的是变化,是“或然论”,而所谓的“命相说”是要给人讲前定、讲“恒量”的。那么,“恒量”何来?所以,我不信命。
  后来,我又有些游移。
  不错,《易经》这本书,虽然在易理上讲的是“变化”,它的结论应该是“或然”的,是有多种可能性的……但是,事物在外力的作用下,在千变万化之中,当某一种因素或倾向逐渐成长为主要因素的时候,我们所需要的“恒量”,是不是就会出现呢?
  当然,这是唯心的。
  这种唯心的东西.曾经在一个历史时期里被判了死刑的东西,在当今多元化的时代里,它又复活了。它从地下走上了街头,逐渐地,社会生活又重新被一种神秘主义所笼罩……你信或不信,都不要紧。它是一种文化上的存在。
  我曾经给你说过,在我的家乡,曾经有一位怪人,他叫梁五方,告了一辈子状。可到了晚年,阴差阳错,他居然成了一位“算命先生”。早些年,我在北京碰上他的时候,曾见他在火车站追着—位白领女性要给人家算命,被人拒绝了……显得很狼狈的样子。可当我再次见到他的时候,有那么一刻,却突然想请他给算一算了。
  我知道,这是一念之差。其实,我不信他……可是,在寻找梅村的那些日子里,在我最苦闷的时候,当我在省城再次碰上梁五方那一刻,我一时心血来潮,专门请他吃了顿饭。饭后,我随口说:五叔,你也给我掐掐?
  梁五方喝了两口小酒,眯着眼睛,说:报上八字来。
  他所说的“八字”,我是略知道一点的,那指的是一个人出生的年、月、日、时。当时,我愣了一下。客观地说,当时我也是百无聊赖,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我报出的不是我的生辰,是骆驼的。
  不料,梁五方说了一句话,立时让我目瞪口呆!他说:这不是你的八字。这人火大,躁,而且命犯桃花,情感漂移。
  我很吃惊。在此之前,我一直是轻看他的。我甚至……可就是这么一句话,就像是子弹一样,一下子就射中了我。我看着他,他老眼昏花,眼眨眨蒙蒙的,目光很混浊。难道说,一个人当他目光混浊的时候,才能洞明一些东西么?
  我说:五叔,就这个人,你好好看看。
  梁五方嘴里念念有词地掐算了一阵……说:不用看。此人满盘皆火。性躁。烧起来不得了。可这个人,后势不好。赶紧的,赶紧离开他吧。
  我问:怎么就……后势不好呢?
  梁五方说:此人有一灾。大灾。怕是躲不过去了。
  此时此刻,我脱口而出:你再给我掐掐……我即刻报了出生的年月日。
  梁五方想了一阵,说:你是寅时生的?
  我说:我也记不得了。好像,听老姑父说……
  梁五方说:是。我还记着呢,五更天,是寅时生的。
  接着,他说:丢啊,你跟他不一样。你满盘皆水。虽说水大,可不要紧,水大有治。水大的人聪明哇。再说了,你的用神是火。你身边必有火人。虽说水火不容,可火人是你的贵人,起水火兼济之效。好虽好,但得意之地,不可久留……
  我说:五叔,我想找一个女人,怎么才能找到她?
  梁五方掐着指头,说:她不是你的。
  我说:我就想……见上一面。
  梁五方说:北边。往北边找。
  我一下子蒙了。
  我要说,有时候,唯心的东西,是很吓人的。寥寥几句话,它一下就把你打倒了……我坐在那里,愣了很久。
  后来,我终于见到了梅村。
  数年后,在一个大风天里,在一个北方的城市里,梅村手里牵着一个孩子,在一条大街上,大步走着……
  那一刻,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眼前就只有这一个女人!一个奔波中的女人。我找了她这么久,在这一刻,她出现了。我呆住了。我很想喊住她……很想。可我心里明白,我如果再见梅村,对她是一种伤害。我知道,她已离了两次婚,正打着第三次离婚的官司……这是我无法接受的。那么,剩下的,就只有怜悯。
  是啊,我们都回不去了。我已经无法回到过去,梅村也回不去了。
  我听见自己大声叫道:梅村……可我的喉咙已经干了。我什么也没有喊。我就那么一声不吭地站着。
  梅村用一条纱巾包着头,在马路上大步走着,可以说,我与梅村擦肩而过。
  那已经不是昔日的梅村了,那是满脸怨气的一个女人,走在路上的中年女人。那孩子大约有七八岁的样子,不愿走,她一边走一边怒斥着……她大声说:快点。你怎么不死呢?可她的手仍然紧紧地牵着那个孩子的手。
  我就那么傻傻地站在路边上,看着梅村从我身边走过……她已经认不出我了。就在梅村与我擦肩而过的时候,像电击一般,我突然发现,经过了许多日子之后,我们都在寻找治疗恐惧的方法。到底害怕什么,那又是说不清楚的。我想,也许,梅村是为寻找而生的。她活在世上,就是为了找—个肩膀,或者说得雅致一些,找一个靠得住的港湾……—个让她不再害怕的地方。可她没有找到。或者说,她仍在寻找的路上。
  我的念头在这一刻停住了,不敢再往深处走了。我手里提着一个箱子,箱子里有九十九朵阿比西尼亚玫瑰的枝,枝已经枯死了,干的。
  可是,等她走过去后,我又有些恍惚……我刚才看到的这个人,她真是梅村么?
  再后来,当我见到骆驼的时候,他问我:见到你的梅村了么?
  我说:见了。
  骆驼说:送花了么?
  我沉默。欠了的,就再也还不上了。
  骆驼说:吊吊灰,你怎么一脸死气?别那么消沉。你知道么,运气来了,山都挡不住。他说,操,就跟拾钱一样,我撒泡尿,就挣了一千万。而后,他又是侃侃而谈……
  那是我见骆驼的最后一面,两年后,骆驼就从十八层大楼上跳下去了。
  第八章
  你知道“八步断肠散”么?
  “八步断肠散”是一种毒药,药老鼠的,又名为“见风倒”。
  在平原的乡村,这种防治鼠患的毒药曾遍布于乡镇的大小集市上。早年间,卖老鼠药的小贩在集市上光着膀子、拍着胸脯大声叫卖,口口声声喊着“八步断肠散——见风倒!见风倒喽!”
  那年月,在乡村里,生命力最旺盛的就是老鼠了。每到子夜时分,鼠辈们几乎天天在房梁处“跑马”,或是在席棚上开办“舞会”,吱吱呀呀,跳跃腾挪,肆无忌惮地进行交配……有时鼠辈们得意忘形,冷不丁一脚踩空,掉下来一只,吓得孩子们哇哇叫,偷吃粮食就不消说了,所有装粮食的地方都有老鼠屎。还有大白天咬伤孩子耳朵或鼻子的……为了对付鼠患,乡人们想了很多办法,有养猫的,有用鼠夹的,更多的人是选用“八步断肠散”。
  最初,“八步断肠散”虽说不是“见风即倒”,也是足可以震慑鼠患的。但经过了一段时间之后,这种由黄表纸包成菱形小包、染有红绿黄三种颜色的药丸虽然名字响亮,药效却大不如前了。老鼠们逐渐有了抗药性,吃了只是摇摇晃晃地晕上一阵儿,按现在人的说法,走一走“太空步”而已……与后来普遍使用的“毒鼠强”不可同日而语。“毒鼠强”虽然名号一般,却是连人带牛都可以药死的。
  其实,把老鼠们逼上绝路的也不是“毒鼠强”,而是水泥。无论毒性多么强的鼠药,最终都会被生命力极为顽强的鼠辈一一识破。而钢筋水泥的普遍使用则是老鼠们始料不及的,也是最为恐惧的。现在,—代一代的老鼠们正在与水泥赛跑。在城市里,高标号水泥的普遍使用几乎封堵了鼠们的所有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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