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念初心

假期即将结束，尹初玥收拾好行李，带着甜馨回到了北京。公公婆婆一个多月没见到宝贝孙女，已经打过好几次电话催促她们早点回家。一得知她们这周回来，前两天就过来把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甜馨一看到爷爷奶奶，就亲热地叫个不停，甜甜的撒娇把两个老人家的心都融化了。
    再过两天就要开学了，按照工作惯例，她在开学前夕会给班里的每个学生发条信息，温馨提示孩子们快开学了，没有写完的寒假作业要尽快完成了，还在外地旅游的孩子要赶紧回家了，作息时间也要好好调整了，以最佳的状态迎接新学期的到来。这学期，当然也不能例外，她编好了信息：
    “亲爱的小朋友们：新年快乐！一个月未见，尹老师可想你们了！后天就要开学了，你们已经调整好作息时间，调整好精神状态，以最好的面貌迎接新学期的到来了吗？尹老师等待你们愉快地向我走来！”
    她从头至尾读了一遍，以免漏写或错写字词，确保万无一失后对照学生花名册一条条发给他们。轮到吴睿轩时，她迟疑了片刻，从那晚接到吴梦帆的电话后他们没有再联系。她很想把这条信息发给他，哪怕是以工作的名义，至少证明他存在，她也存在。可与他一样，她想联系他也需要莫大的勇气，她怕打扰到他，她怕他也像别的家长一样客套地回复.......想来想去，她还是将这条信息发给了赵艺蓓。同是同学，但因为三人之间微妙的关系，她俩几乎没有交流，她也从来没有在私底里向她询问过儿子在学校里的表现，最多就是像大部分家长一样在班级群里互相交流几句。尹初玥对她绝无成见，只是经历的每件事情，每个与过去的脉络有所呼应的当下，会不自觉地忆起一些往事，但这并不影响过现在的生活。尹初玥不仅是典型的宿命论者，她还是典型的乐观主义者，她尊重命运的安排，她相信命运的每一次安排都是最好的安排。
    如以往一样，她陆陆续续接到家长们回复的信息，让她没有想到的是赵艺蓓打来了电话，“尹老师，有时间吗？能否赏脸出来坐坐？”她叫她“尹老师”，语气客气地有点让尹初玥想逃。
    “可以。”她答应了与她见面，不多寒暄，她匆匆挂了电话，赵艺蓓的气场让她有点避之不及，说不上害怕，就是与她说话聊天，自己无法全身心放松，有一种被勒着脖子的压抑感。
    外面风大，她“全副武装”后开车来到两人约好的地点，市中心的一家咖啡馆。她老远就看到了赵艺蓓坐在门口的位置。
    “不好意思，路上有点堵，我来迟了，让你久等了。”她满脸的歉意。
    “没事，是我先到了。”赵艺蓓抬头望着她，微微一笑，“我该叫你尹老师还是直呼你名字呢？”
    她不明白赵艺蓓为什么故意要将彼此的距离拉得这么远，明明是这么多年的同学却要这般生分：“叫我名字吧。”她松了松围巾，感觉有点透不过气来。
    “好，听你的，尹初玥，喝点什么？”赵艺蓓摆动着手中的杯子，“摩卡？卡布奇诺？”
    “白开水就行了，我不太喝咖啡。”
    “好习惯。服务员，一杯白开水。”她抬头招唤旁边的服务员。“我喜欢喝咖啡，黑咖，不加糖，越浓越好，越苦越好。”她喃喃自语，像说给尹初玥听，又像只说给自己听。
    “听说你今年在老家过的春节？上次回家后就一直没回北京来？爸爸妈妈还好吧？去学校看了吗？变化大不大？......”赵艺蓓一连串的问题让她不知道该先回答哪个。
    她喝了口水，理了理思绪，有点像“焦点访谈”。
    “几点了？”赵艺蓓明明戴着手表，却借故问她。
    “四点半。”
    “哦，我该吃药了。服务员，给我来杯白开水。”
    “吃药？”她不解，目不转睛地看着赵艺蓓从包里拿出一小盒药。“盐酸帕罗西汀片”药盒上赫然印着这七个字。
    “感冒了？”她面露关心。
    “感冒？哈哈，你太缺乏医学知识了吧？”安静的咖啡厅只听见赵艺蓓的笑声。“抑郁症，这是□□抑郁症的药。”她突然压低声音，凑到她耳边。
    她屏气敛息，心里仿佛被个无形的石头压住。她身边也有个玩的好的朋友因为各种原因患上这种心理疾病。朋友曾和她说，每天独处的时候，所有痛苦的前尘往事都从心底里翻涌出来，关于家庭的，工作的，所有经历过的苦痛都在脑海中翻腾，人生似乎就被卡住了，一级一级，走进没有光的所在。
    赵艺蓓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我会积极配合治疗的，我有爱我的老公、儿子、爸爸妈妈。”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嗯，这是一种常见的心理疾病，或轻或重而已，你和吴梦帆都是医生，知晓得更多，一定会痊愈的。”她握住了赵艺蓓的手，微凉。善良如她，对赵艺蓓更多的已是怜惜。
    “吴梦帆？你不曾忘记他吧？我没有告诉他我患上抑郁症，你准备告诉他？让他嫌弃我？”赵艺蓓的眼睛里充满了对她的不信任，可她的嘴角浮现的却是一丝让人费解的冷笑。
    尹初玥又一次不寒而栗，她经受不了赵艺蓓锐利的目光，“我觉得你应该告诉他，他能帮你共度难关”。
    “哈哈，这是你的阴谋？想让我上当？”在赵艺蓓眼里，她就是个要破坏自己家庭，十恶不赦的“妖精”。
    尹初玥不知道怎样说才能让她相信自己别无用心，从最初到现在一直真心地希望他幸福，他的家庭幸福。
    窗外墨色的乌云挤压着天空，沉沉地仿佛要坠下来，压抑得整个世界都静悄悄的。厅内虽然有暖气，但尹初玥还是能感觉出窗外那淡漠的风凌厉地穿梭在行人之中，路旁那些柔弱的花草早已战栗地折服于地。
    “保持好心情，好好治疗，必要时告诉梦帆吧，别让自己压力太大。”她说服自己保持平和，再一次用温暖的手握紧了赵艺蓓微凉的双手。
    “还好，不严重，我可以自己扛住的，没打算告诉他，怕他太担心，这是我和你之间的秘密。”也许是尹初玥的温暖有点点感染她，她的情绪稍稍回转，就算她再逞强，尹初玥也能读出她心底的脆弱，“我会替你保守秘密的，希望你能早日康复。”
    这个女人，从小到大，都很要强，要强到她可以和所有的人，所有的事对抗。现在，她病了，也恨不得一个人去承受所有的伤痛，恨不得一觉醒来便重新面若桃花，朝气蓬勃。在尹初玥看来，这种偏执的坚强，固执的倔强，只是一种自我麻醉、自我折磨。人越逞强，痛苦越会将她拽入更深的漩涡，就像深陷泥潭，越想挣扎摆脱，越会陷入泥泞，最后无法自拔，估计这也是她患上抑郁症的直接导因。想到这里，她不免有点心酸，她很想给这个一起走过青春年少岁月的女人一个温暖的拥抱。但她知道，她不需要，她会认为这是对她的怜悯，对她自尊的侵犯；她很想劝慰对面这个女人不需要逼自己坚强到无人能敌。但她知道，她从未将自己以朋友待过；她很想告诉吴梦帆，他的妻子其实有一颗脆弱不堪的玻璃心。但她知道，这些话不需要她来转达，他一定比她更了解自己的妻子。
    “初玥，还有一件事情需要告诉你。”她语气平缓了很多。尹初玥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她：“说吧。”
    “我准备让我儿子转学。”
    “啊？为什么？”她话音刚落，尹初玥就追问她，“睿轩在班里不是好好的吗？老师、同学们都很喜欢他。”
    “嗯，我知道。主要是学校离家里远了点，我爸妈接送有点困难。况且，转走了对大家都好。”赵艺蓓没有与她的眼睛对视，两眼无神地看着窗外。
    “转走了对大家都好。”这句话在尹初玥听来格外刺痛，她的心情变得比开始更为沉重。“你们俩的决定？”她问她。
    “我的决定，还来不及告诉他。”她眼光笃定。
    “转走了对大家都好。”这几个字在尹初玥脑海中打下了烙印，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他的身边出现了这么多变故：父亲去世、妻子患病、儿子即将从这所他费尽工夫才挤进来的学校转走......
    “我希望他不要转走，但我得尊重你们家长的意见。只希望孩子在哪里都能健康成长。”她唯有送上对孩子最真诚的祝福。“还有，你们俩工作再忙也要挤时间多陪陪他。他活泼可爱又乖巧懂事，新学校的老师与同学们同样会喜欢上他的。”她免不了又多叮咛一句。
    “谢谢你这一年多来对他的关爱，轩轩非常喜欢你，常常在家里念叨你。”赵艺蓓的这份感激是发自内心的，就算她再对尹初玥心存芥蒂，她毕竟是儿子的老师。
    尹初玥拖动着沉重的双腿走在这繁华的大街上，她与她之间，仿佛隔着一堵墙，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抹去他所有的痕迹，才能让她对自己多几份亲近。
    “是否，念念不忘的名字、影像、声音最终都要消失，我们只是在各自的世界里曾经的一次存在？”她如同生活在孤岛，周围的喧哗都与她无关，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酸楚，终究把别人安慰的太多，轮到自己时却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