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梦千年结

“救不活，你们跟着死！”
    李世民的声音，有点苍白，我用尽全力睁开眼睛，他神情慌乱而无助，然而那双盯着我却再也合不上的眼睛在脑子里一直挥不去，我感受不到身体被箭刺过的痛苦，可是心却痛得刻骨，忽然觉得累了，想走了……
    “杨慈心，我不许你死……”他疯狂的声音像是一条铁索一样拉着我，无法向前，只能站在原地流泪，风在手边吹过，似乎寒暑轮回了几世，现代、古代，亲情、爱情，罪孽与无奈将自己紧紧地捆着，一步也迈不动。
    再次醒来的时候，阳光照了进来，还是一样的刺眼，我本能地伸手去挡，手却被紧紧拽着。
    侧头看了一下，李世民趴在我身边，眉心仍是紧锁，梦中的他竟然还是一脸疲惫。
    “嘘……”
    端药进门的丫头见我醒来自是一阵惊喜，看到秦王正在熟睡便也不敢作声，轻声把药放下，乖乖站在一旁。
    我招了招手，让小丫头过来，其实自己想要穿上衣服，可是抬手便会牵动着伤口一阵阵泛痛。我指了下挂在旁边屏风上的外衣，让丫头帮我披上，扶我出屋。
    听竹轩的竹子还是那般郁郁葱葱，没有风，闪着阳光的斑辉，直直地立着，似乎在盯着我发愣。视线扫过四周，一场生死作战后的轩阁还是一如往日的精致，古木色的兰柱将我环在中心。
    绕着廊阁，我一步步向院子里走去。
    刚转过一个弯，远远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心里莫名起了一阵酸意。孙思邈转身也看到了我便直步走过来，他的脸色不大好，像是许久没有休息一样，疲倦得很。我才忽然反应过来，原来是他将我从死亡之门拉了回来。
    “谢谢......”自从那次离开孙园，这是第一次见他，这个我视为偶像的人似乎总是出现在我最落魄的时候，也许我们之间的缘分注定是让他来解救我了。
    “你此次活过来实属幸运，你知道你现在的身子已经......”孙思邈没有理我的致谢，劈头便一阵责怪，语气夹杂着愠火可眼神中却满是担忧。
    “说说你最近如何吧，许久不见了。”我故意岔开话题，习医多年，自己的身体怎会不知，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见惯了生死，又怎么还会在乎。
    他摇了摇头：“罢了......我拗不过你，可......”
    “我知道。”
    他不再继续，扭头过去，而我仍是呆呆地站着，低头看着地面，彼此沉默了几分钟，他忽然开口：“慈心！”
    我抬头看他，眼睛遇到阳光，微微地眯着。
    “有些事，已经发生，就不要揪着不放。”
    脑子里努力想要回避和压抑的记忆再一次跳出来，我压着声音问：“谁还活着？”
    他愣了一下，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忽然间我觉得整颗心都慌了，一阵神思纷乱下，紧紧抓住他：“全死了？承业呢？”
    “不要动了伤口。”他慌忙扶住我，沉了半晌后才开口：“我是不清楚。”
    我这才回过神来，不清楚，而不是全死了。满脑都是太子妃的脸、蓝颜的脸，承业一句一句的“母妃”刹那间在耳边不断地回响，我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如今才知道无论自己怎么逃避，都没有办法不管他们的生死。
    “秦王。”
    孙思邈随即行礼，我回过神，转头看着他，他还是一脸的苍白，眼里的倦意似乎并没有因小憩而消退几分。
    他慢慢走到我身边，孙思邈看了我几眼，又看了看李世民，示意身边的小丫头和他一起绕到了前面池子的另一边。
    他把手里的薄披给我搭上，几日来，他似乎长了几根白发，我伸手向他的鬓间，却被他反握住，轻轻地抱住。
    心里一软，我也回抱住他，可整个人仍是紧绷着，顿了半晌，我轻问：“承业呢？”
    澄蓝的天空，白云点缀的画面倒影在池水中，异常地安逸。我的声音轻得像水面的细波，却似乎在他耳里炸响，他的身子滞住又放松，仍是轻揽着我却迟迟没有开口。
    我慢慢推开他，脸上刚刚强起的笑容却再也挂不住，随着心一点点冷下去：“你说过，会留下承业！”
    我死死地盯着他，看着他向后退了一步，他眼神中似乎起了怒火。
    “和我说的第一句话，是问别人的生死？”
    他的语气冰冷得让我陌生：“那是他的孩子，你怎么能忍心，把他的孩子也杀掉！”
    “那谁救过我的孩子？”
    李世民紧紧回驳的一句话像一根针一样慢慢插到我心里，也许上天还没有开够玩笑，原本只想着失去那个孩子，自己多么难过，却没想到他是一样的痛苦。原来这一切还是因为我，我明明知道那个孩子将会是保护李元吉、保护承业和太子妃的最后一道防线，可是，我还是亲手毁掉了。
    “报应！我原来以为失去我们的孩子是一场意外，现在才发现这是冥冥中注定好的，上天给我们的惩罚。孩子不愿亲眼看着他的父亲杀兄弑弟。”
    李世民先是一愣，脸色沉了下去，他生气了，就像一只被惹怒的狮子，上前紧按着我的肩膀：“是他们先想要杀我的，是他们逼我的。”我胸前的伤口又溢出血来，白色的衣服瞬间浸了一团血色，他慌忙松开我，在惊恐和匆忙中大喊着叫孙思邈过来。
    我冷笑着，笑着笑着眼泪就在框里打转：“你敢说从未想过做皇上？就算他们不逼你。”
    “杨慈心！”他对着我低喝，夹着死命藏起的怒火，等孙思邈扶住我的时候，他看了我一眼，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转角的廊阁。
    多日来，李世民没有再来过听竹轩，除了照顾起居的丫头，没有人再来看我。或许说我从被困在齐王府换成了被困在秦王王府。玄武门发生事情三天后，李世民就被立为太子，王府里一下子热闹起来，各朝廷显贵走动也越发多了。
    今晚，下人端了很多东西进来，凤披霞冠、金银珠宝，我看着冷笑了一下，一场因果轮回，原来我要举行两次痛苦的婚礼。
    “父皇，已经下旨把你赐给我了。”李世民坐在桌子旁对着我。
    是啊，如今李渊已经被你控制，我心里就像是打翻五味瓶一般，他在慢慢走向人生的巅峰，一步一步拥有自己想要的一切。可是，无论是他，还是我都陷入一个泥潭，就像是不断地下坠，靠踩着沉底的人而努力地挣扎。爬了出来，心却永远被污泥牢牢锁住了。
    “我终于可以给你一个身份了。”他看着我：“走了这么远我才真正地可以永远守护你，再也没有任何人可以把你从我身边夺走。”他的语气温柔，自己曾期待过多少次这样的两人相待一席蜜语，可是，一切都变了味，甜得发了酵。
    烛光将屋子照得亮亮的，他忽然不再说话，独自拿起剪刀将燃烧过的灯芯减掉，火光一闪一闪地，却让人看得累，我扭头过去看向窗外。夜色渐渐昏暗，云一点点将月亮遮住。
    “月亮被云遮了还是会再亮起来，人死了却是那么干净。”
    “杨慈心，你到底要怎么样？”他的语气中含着不耐烦，也许连日里我的冷淡已经触碰到他的忍耐底线了。
    “你是秦王，是未来的皇上，我还能怎样。”
    我低下头，没有看他，他忽然一步大跨过来，抓着我的手腕。
    “你到底让我拿你怎么办。”他的眼神像声音一样含着怒气，疯狂、恐怖，我用尽全力挣脱却仍是被牢牢地禁锢着。瞳孔因恐惧而慢慢放大，他看着我，忽然松了手：“对不起，我吓到你了……”
    我连忙向后退，他呆呆站在原地看着我，半晌后无奈地转身向外走去。
    七月初，我嫁给了李世民，全长安城都在谈论的“喜事”，齐王妃改嫁太子……传得沸沸扬扬。
    坐在床沿，我依旧摘了红盖头，这个九年前的场景，似乎还是我第一次出嫁，只是没有了环儿，齐王府正院换成了听竹轩。
    “我终于兑现了对你的承诺……”李世民喝多了，在丫头们的搀扶下进来。
    丫头们见我没有过来扶，伺候他坐到床上，关上门便离开。
    他喝得不少，直直地靠着我，全身都是酒气：“慈心，我终于可以真正地拥有你了……”
    可是，你似乎不是我心里那个李世民了，我看着他没有说话，他看着我却流泪。
    “可是，我让你失望了，是不是？你不爱我了……”他抱住我，浑身地抖，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木然地坐在那。
    我们还会幸福吗？当李元吉死在我眼前，当我再也见不到承业、太子妃的时候，我们还可能再像以前一样吗？
    他吻我，我躲开，他狠狠地抓着我，手伸向我的衫带处，我猛地推了他一下，撞击声在夜的寂静下越发清晰。他的头恰好撞在床旁边的柱子上，我慌张地跑到他身边，想要看看他有没有受伤。
    他愣了一下，把我拉到怀里，搂着我。窗外柱子的沙沙声随着风摇曳着，眼泪掉到了我的头发上，我知道他在哭，我忽然间不知所措，没有办法远离开却也不能走近。半晌后，他推开我站了起来，转身出了门，慢慢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整整一夜，我呆呆地望着床顶，黑暗中什么也看不到，可是却不能合上眼。
    府里又多了些丫鬟婆子碎嘴的话，太子新婚之夜扔下了新夫人，所以我成了大家不讨好的主子，只有以前照顾过我和李世民的下人仍是对我毕恭毕敬的。
    “丫头，你叫什么？”
    我忽然发现自己又忽视了照顾自己的小丫头，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回夫人，奴婢叫宛晶。”
    是个十三岁左右的孩子，自从我睁开眼睛她便一直陪着我，照顾起居，看来李世民有意不让我到处瞎打听。
    “外面怎么这么吵，你去看看怎么了？”
    “回夫人，是太子妃房里的贞儿在受罚。”
    贞儿？不是之前刚进王府给我带路的女孩吗？原来她是长孙无垢的人。我有些疑惑，秦王王府向来不随便动刑。
    宛晶陪着我出去，我看到李世民的贴身下人方安站在那。
    “方安……”
    “夫人，您怎么出来了？”
    “停手！”
    方安看了我几眼，连忙叫人停了下来。
    “夫人，这个贱婢在府里乱说话，破坏夫人和太子的关系，方安这才……”
    “好了，不是什么大事，打也打了，都下去吧。”我上前扶起贞儿，方安抢到我前面，吩咐周围的丫头们带她下去上药。
    “夫人......”
    “下去吧！”
    我知道方安想要说什么，这是李世民的主意，我知道他这是在告诉所有人，他的这个夫人不容侵犯，就连太子妃也不可以。可是他越这样，我越难受，他不再逼我，而是那么小心翼翼，更让我揪心。
    八月初九，李渊禅位太子，他终于登上了那个最高的位子，我也要真正地成为那个令史学殴骂的巢王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