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梦千年结

33 第三十三章 闻竹殿……


八月初九,李世民登基,搬至大兴宫,入主显德殿。今日,承天门设宴奏乐,百官朝谒,整座皇宫一时间喜气洋洋的。
    “娘娘,皇上叫您去承天门。”宛晶端着刚刚裁制好的衣服站在我旁边,轻声问。
    我闭了闭眼,还有何脸面出现在人前,纵然世人碍着李世民的面子不敢说三道四,可我知道大臣们对我也是心有芥蒂的:“我乏了,出去吧!”
    宛晶想要再说什么,却还是退了出去。
    “全部出去!”
    屋里所有的人立马应“是”,紧张地退了出去,我知道自己在他们眼里像是一个怪人,他们惧我怕我,做事小心翼翼地,反而让我觉得这个大殿愈发清冷。
    我依旧站在窗前,看着眼前的一片竹子,这是他亲手选的宫殿,与听竹轩颇有几分相似。赐名闻竹殿。与他居住的立政殿隔路相对,而长孙皇后则住进了东宫谐音的丽正殿,以彰显帝后琴瑟和谐。
    踏进宫门的那一刻,我呆呆看着长安街,那么长又那么短,就像是人生,岁月匆匆,却又时而漫长地让人觉得压抑。听着朝乐,一阵恍惚,十年的隋唐生活似乎已经让我习惯这里,没有霓虹灯闪烁,没有鸡尾酒荡漾,那片为了报复自己母亲而放纵的灯红酒绿成了前世的伤痕。
    十年太久了,翠烟楼的小聪明、隋宫里的斗气争执、梅林里的柔情和孙院里的安逸都被这赌宫墙隔绝到记忆的深处,翻也翻不出了。
    孙思邈把我从死亡的渡口拉了回来,可是却没有让我的伤口愈合,那道血淋淋的伤疤还在滴血,碰不得也看不得。
    扶着墙,倚着窗,终究是抵不住乏意,睡了过去。
    夜深,他进来把我抱回到床上,我醒了却不敢睁开眼睛,直到他又阖门出去。
    今天,他又来了闻竹殿,我依旧坐着不说话,他也不说话,只是看着我,半晌又径自离开。宫女们只是痴痴地看着,似乎也已经熟悉这样的两位主子。
    下午,长孙无忌来看我。
    我正好在屋里,让宛晶请他进来,看着他径自坐下:“进来可忙?”
    他看着我,不觉仰头一脸惊异:“听人说闻竹殿里住了位不会说话的主,这情况不符啊!”
    我怒瞅了他一眼:“要是闲着没事,多去给梅林剪剪枝,打趣我有个什么意思。”
    “你这是赶我了?”他笑着嘬了一口茶,“某人可是承诺过不赶我来着。”
    ……我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上酒。”
    他愣了一下,索性又笑笑:“好,那我就陪你喝一杯。”
    宛晶很快就端上一壶温酒和几碟小菜,我让她先退下,自己斟满,也给他斟上。
    “慈心,我还是这么叫你吧。”
    我放下酒壶,心里不觉一暖,抬头看着他,点了点头。尽管我们之间没有太多的交涉,可是彼此间似乎不需要多说什么,最舒服的熟悉度,懂得却从不靠近。
    “有大臣上奏要皇上采选……”
    刚刚触碰到酒杯的手抖了一下,我强装镇定地一饮而尽:“和我没有关系。”
    “他没有同意。”
    我放下酒杯,慢慢低下头,我似乎明白他此次的目的。
    “我知道不应该和你说这事,可是现在世民刚刚登上皇位,又不好与朝臣的关系闹僵……”
    我仍旧低着头没有说话,半晌后又斟酒:“告诉他,和我没有关系。”
    “慈心,他心里一直只有你一个人,为什么你们经历了这么多,如今却不能好好珍惜。”
    没有再看他,我转头向窗外看去,他叹了口气,说还有公事就不多待,出门的时候他转身看着我:“慈心,不要折磨自己。”
    我点了点头,心里一阵乱绪,看着长孙无忌出门,脸上的事不关己的表情再也藏不住了。
    “你会是我娶的最后一个女人。”这句话忽然出现在脑子里,他是为了这句话才不同意的吗?久远得恍如隔世的承诺,景异人不同,世事变迁后还有什么必要再去兑现,何况当初的自己也从未有过奢望。“和我没有关系”其实不是自己的真心话,可是我明白,即使“有关系”也无可奈何。
    似乎我本来少眠的毛病越来越严重,每晚熟睡也不过三四个时辰,却总会准时熄灯在床上躺着,好像之前为了孩子养成的习惯再也改不掉了。
    半夜的时候,他偷偷又进了来,坐在床边呆呆看着我。
    “我答应采选,是不是我们之间就彻底回不去了?”
    我的泪忽然就那么涌了出来,成为皇帝是他的天命,他从不在我面前自称“朕”,想尽一切来缩短我们的距离,可是这段路走的太远了,怎么靠近都似乎显得那样无力。我开始庆幸这一片漆黑,也庆幸自己背对着他,他不再开口,只是用手摸着我的头发,坐了好久。
    第二天,宫里开始为皇上采选忙了起来,由长孙皇后亲自操办。
    宫里朝外人人称赞的皇后,温柔贤淑、知书达理,自从嫁给李世民,我没有再见过她,不知道是她有意还是李世民的意思,总之我们之间似乎终于如我所愿,成了两条再也不相交的平行线。宫人们都喜欢皇后,就连闻竹殿的丫头们也经常私下赞不绝口,她在一点点彰显着作为千古贤后的气度。
    后宫逐渐热闹起来,我住的殿的四周渐渐也住上人,皇后依旧傲立在东宫的丽正殿,不与这些俗粉混在一起。
    “宛晶,帮我备点酒菜。”
    她疑惑着看了看我,还是应诺退了出去。
    仍是一个人呆呆对月,窗前的一切似乎就是自己的一片天地了,今晚要庆祝,祝贺这宫里新添的“气象”,祝贺他后宫充盈。
    “今晚天气不错。”我望着窗外喃喃到,看着宛晶把酒菜摆好,“你们都下去吧。”
    “娘娘… …”宛晶看着我,顿了一会儿才又继续说,“酒伤身。”
    我愣了一下,似乎像是寒冬里慢慢升起的红日一样,无论有没有温度,至少看起来让人暖暖的:“我知道。”
    宛晶带着一群宫女退了出去,这大殿又只剩我一个了,向来被世界冷落的人本身就是冰冷的,有什么资格怪这个世界,还好,我习惯了孤独。
    “第一杯,敬你,李元吉。”我举起杯,对着明月,“对不起,我知道你是世界上唯一一个把我当做全部的人......可是...是我...配不上你。下辈子一定要遇上我,然后将所有的痛苦都还给我。”
    眼泪不由坠下一滴,李元吉的音容、我们之间的争执像电影一样一幕一幕走过,原来回忆都是这么酸苦,原来我竟连一个美好的回忆都没有给予他,就让他用尽一生来爱。我撑着头,搭在桌子上,一饮而尽的烈酒的气息涌到了心里。
    “你便是我的亲姐姐了。”,一句“姐姐”,我用了十几年来回报,却还是没能做得问心无愧。
    “第二杯,蓝颜。”我端起酒壶,斟满,“姐姐还是没有保护好你。”
    用手擦了擦眼角,湿湿的,忽然间感觉好累,我趴在桌子上,将脸埋在胳膊里,半晌后又满满倒了一杯酒。
    “太子妃嫂嫂。”我仰起脖子喝尽,月亮似乎多了几圈光晕,娇人敛笑,梅林抚琴,那个优雅的女子再也回不来了,“太子脾性虽差,与我芥蒂深,可嫂嫂却时刻忧着慈心,衣食住行,无不躬亲相备… …对不起,我连你的孩子都没有保护好。”
    不知是酒本就烈,还是一心求醉,四五杯下肚,就已经开始昏昏沉沉。
    “最后一杯,我敬你,李世民… …”眼睛有点模糊,似乎他坐在对面,“终于要结束了,好累。”我撑不住,趴在桌子上,感觉对面的人用手摸我的头,一下子甩开:“不要再碰我,就算是虚影,也不要再碰我了… …”
    说着,说着就睡着了,迷迷糊糊觉得有人用手拭干我眼角的泪痕,把我抱到床上,我伸手搂住他的脖子,把头仅仅埋进他怀里:“如果,你不是李世民,有多好。”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李世民躺在我身边,我还是牢牢地搂着他的脖子,昨晚的事情一下子回到脑子里。我有点慌,整个人僵住不敢动,觉得他好像要醒了,又立马闭上眼睛。
    他吻了我的额头一下,我继续装睡,心里却如潮一般翻滚。
    “你醒了,是吧?”
    心揪了一下,我依旧不动。
    “就这样,不要睁开眼睛… …你眼里的悲伤总是压得我心一阵一阵痛… …”他顿了顿,“可是,我没有办法不是李世民。”
    他边说边用手轻抚着我的脸颊,这样的一句话,带着酸楚,我的眼睛一下子觉得酸酸的,在泪水滑出来前,假装熟睡中翻了翻身子,背对着他,才可以任性地外露出软弱。
    他叹了口气,在床边沉默着坐了好久,才径自离开。
    他不再频繁出现在我的视线中,这座殿丝毫没有夏日的燥热,总是一股寒到心里的冷清。有时也会有几位新娘娘“闻名”来我这殿里坐坐,莫不是些刚刚被捧上去的主子,可是渐渐的有了一个传言,凡是来我这殿里的主子最后都会失了宠爱,也就没人敢再踏进来了。
    八月二十下午,闻竹殿还是一如寂静,白天的一场雨来得快,也走得急。
    “清台迷了痴人青瓦醉燕飞
    红妆笑了悲恨红尘惹夜寐
    妄青门,叹鸿归
    总是离人难奈梦难追
    城门内喊伊人不悔
    桥水畔莲荷径自掩泪
    跃马腾迈山川巍巍
    独漫小园竹兰相垂
    画人儿难回
    …………”
    我站在外院,忍不住把刚刚作下的词即兴唱了出来,被大雨打落的花瓣落了满地,我蹲下凝视着这一片狼藉。刚刚唱完,就听到一人拍掌叫好。
    转过头,长孙无忌站在那里,笑看着我。
    过了一会儿,他竟然拿起笛子吹起了曲,和我刚刚的唱曲竟然一样的旋律。
    “清台迷了痴人青瓦醉燕飞
    红妆笑了悲恨红尘惹夜寐
    妄青门,叹鸿归
    总是离人难耐梦难追
    …………”
    我坐下听他吹完一整首曲,眼前的长孙无忌似乎比以前更加意气风发,让人羡慕。
    “没听过你会吹笛。”我看着收笛站立的人,笑着说。
    “刚学的……”
    …… 刚刚学会竟可以入耳便吹出一样的旋律,不过想想那晚窗前抚琴的女子,却也不觉得奇怪了。
    “不请我进去坐坐?”
    我这才回过神,叫宛晶迎客。
    “似乎你最近很闲,总爱来我这儿讨茶?”
    “不欢迎?”他起身假装要走,看我没有阻止的意思,又只好自己坐了回去:“看来,主人不欢迎,那我也只好厚着脸皮待下了。”
    我笑了笑,给他倒了杯茶。
    他看了我一会儿,忽然开口:“已经半年了,你……”
    “这个是霍山黄芽,皆由人工摘制,俱以雨前采,不仅清香鲜醇、浓厚回甘,而且还可明目。”我举着杯说到。
    他叹了口气:“我没见他对谁如此小心翼翼,细心呵护过,你可否听我几句。”
    我愣了一下,看向他。
    “齐王和太子的事情,是他们咎由自取,怨不得皇上。”
    “那,太子妃和孩子们呢?他们也是咎由自取?”之前的种种又一次被揪出来,带着几分怨恨,我对着他说,声音有点高,宫人们都吓得跪下了。
    “出去!”我喊了一声,宛晶带着所有人都退了出去。
    “太子妃?”他愣着看着我:“她不是被悄悄送了出去?”
    手忍不住抖了一下,把旁边的茶杯蹭到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我呆呆地看着长孙无忌。
    “玄武门之后,皇上让我悄悄把太子妃和聚在那里的承业、珍珠一起送出城,还找了人家照顾,上个月我还亲自去照看,送了些银子过去。”
    好像有什么一直被自己忽略了,我一下抓住他的胳膊:“他们没死?”
    他点了点头,看着我忽然坐到地上,急忙扶我起来。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有些恍惚,脑子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
    “我以为你只是因为齐王的事,而且也没见你几次……”
    他后面又说了什么,可是自己没有听到,只是脸上溢着苦笑,我为他们能够活下来而感到惊喜,又为自己对他的不信任和折磨而自责。等自己心情平复了些,才开口又问:“他们好吗?”
    “嗯,生活无忧,太子妃和蓝夫人都在,孩子们也长得好。”
    “蓝颜?她也在?”
    他点了点头。原来他们都在,都活得好好的,可是他为什么不告诉我。眼泪一下涌了出来,带着多日来的压抑和不安,还有心底里的一阵感动,原来他一直是我心中的那个人。
    “先不要告诉他我知道了这些。”我看着他,缓缓说,“我们之间,需要些时间。”
    他看着我点了点头,拍了拍我的肩膀。
    送他离开,我呆呆地坐在窗子边,原来,自己又无端折磨了自己这么长时间,他……为什么不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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