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开的左手

睡了一夜，他们又回了Z城，直接去的水库，徐志成让老张把他背到半山腰的平台上，林小雅在大石板上铺了毛毯，他半躺在上面，看着柳树相伴的蓝天碧水，含笑睡着了。林小雅怕他着凉，从后面抱着他，上面盖了厚厚的毛毯。一会儿，他幽幽转醒，动动头，舒服地靠在林小雅的颈窝里，眯着眼睛笑着说，“丫头……真好。”
    “知道你喜欢这儿，以后我们经常来。带孩子一块儿，大宝和一一可以在下面踢球，芽芽和麒麟在草地上打滚，滚着滚着就到干爹身边了，你也能抱着孩子闹一会儿，高兴吗？”
    “不想……孩子……想……跟你……玩……”
    “好——咱俩玩。下次来了，你抱着我在草地上打滚，再拿着鱼竿钓鱼，钓上来，我们点堆火烤烤吃，钓不着就只能喝西北风了。”
    徐志成笑得更开了，“不让丫头……饿着……打兔子……”
    “兔子？好啊——兔子好吃！跟着老头就是好，还有兔子吃，可我不会拨兔子皮啊！听说那可是个技术活。”
    “我会……”
    “俺家老头真能干，啥都会，跟着他就等着享福吧。”
    两人絮絮地聊着，仿佛世界只剩他们，外界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他们眼里只有蓝天白云、柳树清风、碧水小鱼，心中只有彼此和缠绕三十年的浓浓爱意。
    从水库下来他们直接去了侯寨，原来苏萍住的那栋小楼，这几年苏锦茂一直派人定期打扫着，偶尔他也会来小住几日。下午风有点大，没敢让徐志成出门，老张出去买点菜，林小雅收拾完陪着徐志成坐在床上看电影，看着看着他就睡着了，抽掉他背后垫的被子，放他躺好。
    “丫头……”徐志成喃喃地叫了一声。
    “累了就睡会儿，我去看看汤，一会儿起来多喝点，你最喜欢的乌鸡蘑菇汤。”
    “恩……晚上……跳舞……”
    林小雅笑了，一下一下抚着他的鬓角，“好——晚上跳舞给你看，都准备好了。”在他额头轻轻一吻，“好好睡，养足精神，好吧？”
    晚上吃过饭，老张把徐志成抱到轮椅上，盖好毛毯，推到客厅里。徐志成指挥着老张点了上百根蜡烛，桌子上、地上、电视机上、茶几上……温暖的烛光照在红艳艳的蜡烛上，整个客厅都映出红彤彤的光晕。
    关了灯，林小雅一身银色抹胸斜摆舞裙，脚下是银色的镶钻小跟舞鞋，走入一片烛光中，宛如梦境中的仙子。徐志成看呆了，直到林小雅走到跟前，拉着他的手蹲下来才回过来神，“丫头……真美。”
    林小雅握着他的指尖，在他手背上深情一吻，“徐总，我能为你跳一曲吗？”
    徐志成笑着点头。
    悠扬的舞曲中，火红的烛光中，林小雅架起双臂，微微侧头，闭上眼开始旋转……志成，这辈子你没陪我跳过一次，可在我心里，在我梦里，我们已经跳过无数次了。你呢？想和我跳舞吗？
    那年从小树林救了你，修长的大腿挂了好长的口子，血一直流，我撕了衬衣勒着，血还是止不住。我抱着你跑，一面跑，一面看着血往外流。那会儿我想，这么好看的两条腿，长大了一定能跳舞，跳民族的、现代的，或者芭蕾，没想到你会跳国标，跳探戈……可一直流血，这条腿会不会废了？手上沾过那么多血，从来没害怕过，那是第一次，不敢看你腿上的血。医生给你缝针，你在我怀里不住地发抖，眼泪一直掉，我的心都碎了，我发誓，这辈子再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要像疼霜霜一样疼你……大二去看你比赛，那样瘦弱的身子，跳起舞来却那么美，我第一次恨我自己，恨这两条腿，想陪你跳舞，陪你绽放那样的美丽。在梦里，无数次拥着你的腰背旋转，丫头——这辈子欠你一支舞，欠你一个婚礼，欠你白头携老，对不起……
    刮了一夜的大风，一大早就放晴了，温度有点低，吃完早饭，林小雅给他按摩，然后处理大小便，折腾到快10点，才换上夹棉的家居服，让老张把他抱上轮椅。变魔术一样，一顶天蓝色加草绿色花纹的毛线帽被林小雅的拳头撑起来，举到他面前，狡黠地笑，“漂亮吗？”
    徐志成笑了，“大宝的？”
    林小雅小心地给他戴上，“儿子有这么大脑袋吗？专门给你织的，和儿子的一样。”拿来镜子照，头挨着他的头，“怎么样？漂亮吧？好可爱啊——”
    徐志成故作生气的低头抬手要去摘。
    明知道他手抬不了多高，林小雅还是赶紧护着，厉声道，“不许摘！”伸手整整帽沿，“臭老头，不听话！人家辛辛苦苦织了一个通宵，眼睛都熬红了，还不领情？要不是想着你今天能出去晒太阳，谁干这累死人的活？”蹲下来整理他的尿袋，不再说话。
    艰难地低头，伸长脖子，还是看不到她的脸。她在干吗？蹲在那儿，低着头，肩膀轻微颤抖，她哭了吗？我逗她呢，怎么哭了？“丫头……丫头……”徐志成慢慢倾斜身体，用力抬着左手，还是碰不到她。胸口憋闷更甚，该死！丫头一定哭了！这该死的破身子！别说抱她了，现在动都动不了，她就在我跟前，我都碰不到她。“丫头……丫头……不哭……老头不好……老头戴……丫头……呜呜……”
    听到徐志成的哭声，林小雅赶紧抹了把眼泪站起来，捧着他的脸，用大拇指给他擦眼泪，“没哭，我没哭，丫头好好的，老头不哭了，好不好？……天冷了，还有风，回头脸皴了就不帅了，啊？……”
    哄了一会儿，又给他盖上毛毯，才推他出门，沿着村里的小路转了一圈儿，回到院子里。近中午，温度升上来，把帽子摘了，“你坐一会儿，我去给你打杯果汁喝，明天就不便秘了，好吧？”
    徐志成笑着点头。
    林小雅让老张守着他，进了厨房，端着一杯绿色的果汁出来，轮椅旁边多了一把竹椅，看清来人，林小雅叫来老张，把果汁给他又进屋了。
    “一一……好吗？”轮椅靠背已经向下调了一点，徐志成歪头靠在上面，轻声问。
    “还是那样，俊海怎么哄都不行……昨天让俊海接走了，小雅没跟你说？”说话的是一头白发的苏锦茂。
    “说了吧……不记得了……”
    “老五——我……”苏锦茂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抬头看着徐志成，“你恨我吗？”
    徐志成笑着摇头。
    “要不是我，你不会砍老七一条胳膊，也就不会挨那一锤，也就不会让老七把你祸害得瘫在轮椅里几十年……还有老八……说到底，就是为了那两千万的货！靠！钱是王八蛋！……志成——你恨我吧？现在老三都开始糊弄我了，老六早就……”
    “大哥……”
    “我想把俊海弄进去？那是我儿子啊！……也没想把小雅怎么样，没想到海关那边出事……俊海那兔崽子竟然……好了——我成‘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连一一都不理我，还活得什么劲？……老五——你不是说快了吗？我他妈也活够了，陪你一块儿去，到了那边儿，也有人陪着下棋钓鱼……”苏锦茂越说越激动，最后喘着气，抄起手边的茶壶喝了一口，还呛到了，猛烈地咳嗽起来。
    老张过来递给他干毛巾。
    徐志成扭头关切地看他。
    等老张走远了，他才说，“公司的事都交给俊海了，是福是祸……都是命……”苏锦茂抬头看着远方的天空，“老了……管不动了，明天还去庙里，那儿清静……”转头问徐志成，“要不你也去住一阵子？”
    徐志成笑着还没说话，苏锦茂转过头自顾自说，“你六根不净，心里装着你丫头……不配住那儿。”撑着膝盖站起来，负手而立，背对徐志成，“老五——兄弟一场，我把俊海和一一托给你，你也放心把你家丫头交给我，有生之年，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她……包括我自己！”说完，他踱着步子出了院门，黑色的羊毛大衣衣角在风中微微摆动，掷地有声的嗓音在院子里回荡……
    徐志成仍是一脸微笑，慢慢合上眼。
    林小雅悄悄在他身边坐下，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肉丝糊汤面到他鼻下晃，“香吗？”
    徐志成睁开眼，“丫头……开恩……让我……开荤……”
    林小雅拿毛巾系到他脖子上，又端起碗，舀了一勺子，小口吹吹，送到他嘴边，“这两天你听话，肚子也争气，没拉没吐，给你少吃点肉，增加营养，长得壮壮的……怎么样？好吃吗？”
    徐志成咽了嘴里的饭，摇摇头，“太烂……没嚼头……有牙……丫头欺负我！”
    “呵呵……就欺负你了！你好好吃，养好了身子，我们就不吃这烂面条了，给你包饺子，猪肉芹菜的，行吗？……恩——香菜的！你最喜欢吃香菜的，好不好？”
    “香菜的。”
    “好——香菜的，猪肉香菜的饺子……慢一点……再来一口……好……真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