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川是个黄女孩

太平洋探戈 第三章(9)


毛师傅只得抱她到床上去,让她一嘴果丹皮就睡去了。
    这是个一半幼稚得可笑,一半则成熟之极的孩子。成熟的那一半毛丫自律、勤奋、自有是非原则。幼稚便是她的顽固、感情用事。她和踢碗这桩事,已是难分难解的情感纠葛,从她的童年一直延伸到此,对它,她欲罢不能,像一切欢喜冤家,在不断怄气和相互虐待中亲密无间。毛师傅看着她圆鼓鼓的脸蛋,心想,一个人心眼不活,或许是幸运的。毛丫可能是幸运的。
    毛丫以最低分数,通过了初中入学考试。亲妈失望,但不至于失望过度。毛师傅心里却暗生感叹。要是毛丫真是他和毛师娘的种就完蛋了,补死也补不及格的,毛丫虽然牢骚冲天地读书,倒也读出个大概齐。
    毛丫心情却非常恶劣,她要做专业中学生去了,踢碗成了课余活动。亲爹亲妈都说:“就拿它当羽毛球、长跑吧,活动活动身体还是可以的。”
    春节毛师傅的杂技团又要出两个节目,凑到一台大型杂技演出中去。毛丫对他说:“我上,成吗?”
    两人瞬时明白这意味什么。这或许是毛丫的最后一次登台了。深知彼此的一老一少也明白,他们都不切实际地抱着一个渺茫的希望,万一毛丫的演技出现了突破,她也许会被北京的杂技团选去,这将是她对亲爹亲妈全面控制的唯一逃脱。血缘给了他们怎样的权力啊。没有他们,毛丫的未来、前途都具体极了,就是让每一个踢出去的碗,规规矩矩落到它们该落的地方。
    毛师傅答应了毛丫。两人开始背水一战,一天八小时地练功。毛师傅不管亲妈的不悦,早晨四点叫醒毛丫,然后两人一块进入漆黑的严寒。到天稍亮,两人才把筋骨拉松。毛师傅在毛丫踢碗时站在离她一米的地方:她踢得欠一丝准确,碗会砸着他。
    与毛师娘不同的是,毛师傅教练时毫不动声色。他平静地看着她一招一式,点点头,“嗯,好一点”,或者“不赖,再来”。偶尔他说:“胳膊这样,试试——”
    舞台上最后一踢了,当八只碗排着一个纪律严明的队形飞起时,毛丫的脸突然有些走样,似乎是刹那间的灵魂出窍。
    八只碗依次落定。她才十三岁!观众们悄悄地传说。毛师傅也在想,她才十三岁,小小一段生命竟容得下那么多磨难。
    掌声相当辉煌。毛师傅看着毛丫头谢幕,弓身,抬头,魂魄和肉体这才合一。好了,这一咒就此破了,她终于以台下的三百分获得了台上一百分。
    毛丫轻飘飘地下了台。并没有人觉得这夜的异常,人们匆匆地走过她,舞台监督火气很大地叫她闪开。别人对毛丫的新纪元是无所谓的。她也无所谓别人对她的无所谓。她只是一个劲地走开,走远些,连毛师傅也最好别看见。她走进一间屋,再一看,是女厕所。
    毛丫把自己关在窄小的隔间里。慢慢地,她听见乐队卖力的奏乐。
    欢快的中国民乐遥伴着罗杰,他驾着车正驶往通向雪梨的高速公路上。他和毛丫之间有三小时的时差,因而当她傻着眼在厕所隔间里恢复听觉、视觉、知觉时,他正听着汽车收音机的午夜新闻。他想,这不叫逃离,这就是一个成年人和一群成年人的友好决裂。这是突然发生的,二十岁的罗杰想,家庭中的每一个成年人为什么从来不承认我的成年?为什么他们想当然地认为我会像我父亲那样,做个农场主,组织一个包括牲口们在内的大家庭?为什么没人问问,罗杰,你有愿望吗?你爱什么?你愿意怎样开销掉你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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