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川是个黄女孩

太平洋探戈 第五章(3)


他们最终达到了目的。毛丫开始认为他们是对的,踢碗挣的钱只能糊饱肚子。亲妈说给他们装修公寓的人挣的钱也多过“糊饱肚子”。
    毛师傅从河北回来时,亲妈已知道,毛丫被自己赢回来了。她不能自己开口撵老头,让老头死了这条心的只能是毛丫。她安排全家人去马路对面的小餐馆吃晚饭,然后由亲爹来段开场白,中心意思是毛丫已到了关键年龄,以后做什么,今天就是拿决定性主意的时候。
    毛师傅眨巴着眼睛去看毛丫。他在河北教练别的孩子时,心里为毛丫设计了许多新的训练方式,他想毛丫会成为世界上最好的杂技艺术家。他没想到这对中年夫妇借口装修,把他阻拦到河北,用了三个月时间在挖他的墙脚。挖中国杂技的墙脚。
    亲妈接过亲爹的话,说以后中国和西方都一样,吃香的工作,走俏的工作挣大钱。她看看毛丫,又转向毛师傅:“您老是真疼她爱她,我们做父母都自愧不如,您当然不想她以后受穷;以后毛丫上了岁数,不能踢碗了,您想想她能干什么,不就剩个受穷了嘛?”
    亲爹反正喝了酒,说了丑话也是酒的丑。他说就算踢碗挣的钱不少,那也是卖艺的;中国一向讲上三流下九流,挣钱也得看挣什么钱。
    亲妈嫌弃地把他手上的酒盅夺下来,远远一搁。他对毛丫说:“你自己说吧,选择什么,我们大家都只能支持。十七岁的孩子,应该有自己的选择了。”
    毛丫心想,毛师傅和她怎么是这对老奸巨猾的中年男女的对手?毛师傅一根肠子笔直,怎么斗得过这些人——他们在十年的知青生活中人格上添出那么多曲折,老练和成熟都过了头,成了一些缺乏正直的智慧增生。他们把一老一少推到第一线,让他们自相残杀。她不敢去看毛师傅的眼睛,因为它们是困惑的,有点理亏的,自我怀疑的。他怀疑自己的价值观太古老,不该去影响毛丫。他怎么放心将来他一脚去了,留个受穷的毛丫呢?
    “别为难,又不是让你跟毛师傅分开。”亲妈对毛丫说。
    你就是要让我们分开。毛丫想。她不知怎样公开反抗父母,对于这对半道上杀出来的父母,生疏使她一直是恭顺的,敢怒不敢言的。生疏使她和他们之间反而有一层客套,毛丫尤其害怕抓破这层客套。因为客套没了,她和他们什么都没了,她和他们的关系再也找不着一个存在形式。在这一点上,毛丫是个很老实很传统的女孩,她心里不知道一个完全否认自己血缘的人是否还算个人。
    毛师傅看着毛丫就那样垂着脸坐着。毛师傅记不得毛丫怎样就从一个圆头圆脑的娃娃长成了个大人,脸蛋上原先那遮没所有棱角的厚厚一层幼稚,似乎一夜间就没了。这脸俊俏起来,毛师傅突然意识到,她更像他死去的老伴,用小米豆浆奶大她的毛师娘。
    毛师傅自知自己卖了这条老命也不可能给毛丫那样的住所。他认为自己的一生不阔,但他也绝不穷。而他的“不穷”是什么标准呢?是四季四身衣服,年节吃大馅饺子,冷有煤火热有电扇,一双鞋换了后跟换前掌地穿十年。把他的阔绰标准拿到眼下的北京,也是穷。中国自古至今,顶窘的、顶不好受的就是穷。过去的几十年,穷不那么难受,穷有全国人做伴。毛师傅自己是穷惯了,穷舒服了,但他的舒服不是毛丫爸妈的舒服,或许也不是毛丫的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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