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川是个黄女孩

太平洋探戈 第五章(4)


毛师傅绝不忍心将来他腿一蹬留下个受穷困窘迫的毛丫。他对毛丫说:“你爹妈是为你好,你得听他们的,你看,我都听他们的。为什么呢?因为除了我自个这个行当,我什么也不懂,你跟我,咱俩都听他们的,成不?”
    毛丫深深地叹息一下。父母生下孩子们,为了拿他们实现他们的痴心妄想,那些痴心妄想折磨得他们半死,因此他们也得让孩子们受尽折磨。
    “我有一个条件,”毛丫说,“不干杂技,行,不过我爸不能走。”
    亲妈说:“谁说毛师傅要走啦?”
    亲爹想,这女孩在爸和爸之间做了区别。她叫毛师傅“爸”,是不假思索的,如同婴孩下意识的嘴唇运动,也像嘴唇天生就储有一些最原始音节,一碰,就“爸”的一声。而她在叫亲爹时,则先摆好嘴形,两片嘴唇抿住那个字,抿那么紧,那字都窒息了,冷了。一个“爸”宇吐出口,可真不易,是多大的压力给推出来的,让他都觉得这字她吐得太苦了,所以只要他发现她有话跟他说,嘴里憋着那个“爸”字,他马上主动给她解围,先开口。好在这样的时候极少,她见到他多半一垂眼,一笑,大家都过去了。
    “毛师傅,我们都没有赶您的意思。您要找不到合适地方,也不嫌弃我们家窄呢,就……”亲爹喝酒喝大了舌头,显得尤其亲热可人,亲妈在桌下用膝盖磕他一下。
    大家达到共见,毛丫马上开始补课。军队杂技团正在为她办提干手续,毛丫母亲一个电话打过去,说不必劳驾了。毛丫还要参加最后一次巡回演出,她打算演完就卷铺盖。她尽量把事情处理得低调,也打消了请毛师傅看她最后一场演出的主意。
    一个月后她办清了所有手续,回到家,却不见了毛师傅。毛丫在空荡荡中站着,想毛师傅那副瘸了腿的老花镜呢?还有他用来做茶杯从不离手的酱菜瓶呢?连空气中他永远贴的麝香虎骨膏药以至他走到哪都带的那股药腥气,也都消失了。
    亲妈的解释是毛师傅也有些事情要办,回去了。毛丫问回哪了。亲妈说大概回县里吧。毛丫拨通电话,县城杂技团正忙解散,大家等着领文化局欠发的半年工资,都口气挺烦地说毛师傅早领退休金了,欠发的工资没他的份他回这来干什么。
    毛丫搁下电话,并不马上转身来和亲妈对质。她感觉中年女人一肚子鬼的目光正瞄准她的后脑勺。她一转过来可就要和这女人翻脸了。但她还没正式和她闹过,不知该如何闹。最主要的是,没了毛师傅在场,毛丫和谁也不闹。
    没有毛师傅,她就是个成熟练达的大人,她的孩子脾气,是只能毛师傅一人去受的。亦似乎孩子闹是有势可仗才闹,毛师傅缺席,毛丫没谁可依仗,也就闹不起来。
    她找到了八豆。
    八豆说:“这还用问,老爷子答应了你妈,他就不会让你找着他了。”
    毛丫问:“他答应她什么?!”
    “你妈觉得只要他在一天,你就一天不死心。你们爷俩在一块,能想什么,聊什么呀?你妈说你们爷俩一谈杂技,吃肉都不香!”
    八豆反过来劝毛丫,也得体谅自己父母,隔着个毛师傅,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把女儿真正认领回来呢?毛师傅是那种让人多着嫌着的人吗?他多骨气一个老头啊。
    八豆说:“毛丫你就饶了毛师傅吧,为了栽培你,老爷子受够你亲爹妈的挤兑了。”
    毛丫想,得沉住气,看能不能从父母那里打探出毛师傅的去处。她开始上亲妈给她找的补习班,吃她为她买的各种高效维生素和健脑药品,穿她给她指定的服装。她不知道她动作中一股厌倦和消沉,使她背也驼了,走路两脚蹭地板。一切毛师娘曾说过的做杂技演员的形态弊端,都回来了。十七岁的毛丫扣着肩、含起胸,扛着毛师娘诨称的“烧鸡背”,在父母眼里是变得那么顺眼,像所有扛着父母痴心妄想,害着轻度忧郁症的中国孩子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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