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旧事

郗玉陪她静静坐着，端起茶盏却不喝，只看着茶水中倒映着的屋顶藻井复杂的纹路。
  “孤来了很久了，先回去了。”姬子璎起身。郗玉见她面上如释重负，也不再有责怪的意思，知道她是想通了，心里也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那陛下那边……”郗玉一向有始有终，虽然她不提，他却不能假装忘记。
  “你试试吧，如果不行就算了。”她松了口：“你说得对，如果当真有危险，父皇是不会被你说服的。”
  郗玉颔首道：“微臣遵命。”
  最终越国的战事以双方议和而告终。其时姬子玔已回到东陵月余，母后打着他年岁已大须得有后嗣的幌子，催着父皇将他召回来了，否则他应该会亲自看到议和的境况。
  议和并不是文帝想看到的局面，然而以东陵如今的局势，若真的再打下去，只怕要输得一派涂地。这一点姬子玔很理解，但文帝不理解。
  文帝的怒火比他想象的烧得要更旺盛些，坚持要议和的将领姓郭，在军中已二十年，往昔跟随文帝也曾立下大小战功无数，然而文帝却下令斩首。
  郭将军是个良将，并不狂热地执着于战争，在战时两人也曾夜里把灯长谈，一介武夫，却将整个东陵的情势看得清清楚楚。
  姬子玔原以为自己已经懂了很多，与之交谈起来，方觉自己之浅薄，才从此不敢轻视武将。
  武将不像文臣说得出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话，能将一个意思用许多种不同的方式说出来；他们说的道理简单而直接，兴许不那么中听，但话糙理不糙。
  文臣轻视武将，他们也不太看得上文臣；郭将军不一样，他坚持武者之道，也能理解文臣的复杂与无奈的手段。别的武将像看傻子一样看姬子玔，认为这个深宫里长大的皇子只是个华丽的摆设，郭将军却抓住每一个机会教他更多。
  姬子玔在父皇殿外跪了整整一天一夜，文帝却连正眼也吝于给他。可惜腰斩之刑废弃多年，否则他绝不会吝惜施以此刑，而不是斩首那么轻松。
  太子居然还敢为罪人求情？
  郭将军行刑很快，快得文帝等不及大理寺审判，让自己的禁卫军直接拖出去砍了。他实在看不下去太子荒唐的行径，叫人将郭将军的脑袋送到仍跪着的太子面前，而他遣散宫人，亲自对太子进行了一场怒气冲冲的训诫。
  姬子玔为自己未能保住一名良将低沉了几日便恢复如常。他发现朝中多了一个眼生的官员，打听之后发现那人居然还是个寒族——寒族出现在朝廷里并不多见，父皇怎地对其如此青眼有加？
  姬子玥分府出宫还没有多久，请他去自己府上喝酒时透露了玄机：“是阿璎引荐给父皇的。阿璎不知从哪里弄来那人的文章，文采斐然实属当今罕有，言辞应对也十分出众，父皇一高兴，便封了他一个官。”
  姬子玔手中的酒不经意倾出一半。
  他顶着父皇的怒火，救不回一个良将；阿璎轻轻几句话，父皇便能提拔一个毫无背景的寒族。
☆、第二十一章
  还有一年才到及笄的年纪，姬子璎却已经不想当小孩子了。这个年岁的孩子大约多少都会有些独立特行，她不再常回未央宫，多数时候宿在玄枵宫。未央宫规矩多，程瑜不许她夜里睡太晚，可姬子璎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早了睡不着，只在玄枵宫没人管得住她。
  夜里睡得晚了，早上自然醒得也晚；偏姬子玔总是起得早。大多数时候，当她草草梳妆完毕气喘吁吁地赶去未央宫，姬子玔不是早已离去便是刚刚离开。
  这天姬子璎难得起了个大早，连衣服也是边跑边穿，嘴里还叼着宫人塞的点心。一旁的老嬷嬷唉声叹气泪眼汪汪——她实在愧对皇后娘娘，公主在未央宫的时候文雅至极，在玄枵宫就惨不忍睹。
  一到未央宫前，姬子璎就又是那个一丝儿错也挑不出来的安国公主了。门口并没有停着姬子玔的马车，她四处张望的神情落在宫人眼里，宫人都忍不住偷笑。
  姬子璎瞥了她们一眼，她们立即低下头去。
  未央宫里和平时不一样。常嬷嬷没有在内殿伺候皇后，而是站在进门的院子里，正在指挥着宫人摆放东西，仿佛有很重要的客人要来。
  “常嬷嬷，这是在做什么呀？”姬子璎笑眯眯地走过去，问她道。
  “见过公主殿下。奴婢礼数不周，还请殿下宽恕。”常嬷嬷忙行了个礼：“今日皇后娘娘要为太子殿下相看太子妃，娘娘的意思是怕年轻的贵女们觉得这里沉闷，叫奴婢放些颜色鲜艳的摆件。”
  太子妃？
  姬子璎这才意识到阿兄也到成家的年纪了。她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说不上来是什么，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
  “阿玔要成亲了啊……”她讷讷地说。
  常嬷嬷笑道：“是啊，等太子殿下成了亲，公主殿下可不能当着太子妃的面直呼他的名字了，叫太子妃听到要笑话公主殿下孩子气呢。”
  “哦。”姬子璎的声音有些闷闷的：“阿玔来给母后请安了吗？”
  “今日皇后娘娘相看太子妃，不便叫太子殿下过来，昨日已派人嘱咐过殿下不必过来了。”常嬷嬷捂嘴笑：“等太子殿下成了亲，公主殿下可不能再像现在这般黏着他了，宫里人知道你们是兄妹情深，宫外的人却会笑话未央宫规矩不严。”
  “成亲这么麻烦啊。”姬子璎不满地抱怨了一句：“孤以后可不要成亲，做什么都是没规矩孩子气了。”
  “公主殿下说孩子话呢。”常嬷嬷忙道：“殿下要去给娘娘请安么？可得趁早些，再晚等贵女们过来了，娘娘只怕就闲不下来了。”
  “孤这就去。”姬子璎打起精神，去寻母后。
  到底是好奇母后会给姬子玔选什么样的太子妃，姬子璎请完安便找各种借口磨蹭着不走，一会儿看中这个要拿着玩玩，一会儿想吃未央宫的点心央着嬷嬷去做。
  “你还是出去玩吧。”程瑜看着她，有点儿头疼：“今日母后为你阿兄给你相看太子妃，你这个小姑子来凑什么热闹。”
  姬子璎见目的被拆穿，便干脆抱着程瑜的胳膊撒娇：“母后让我也看一下嘛，我想看看以后阿嫂长什么样呢。”
  “不行，没规没距的。等你阿兄成亲了，你就能知道了。”
  “那我帮阿玔看。”
  “画像会送到你阿兄那儿去，哪里需要你帮忙？”
  “画像和人又不一样咯。”
  “我的祖宗，你出去玩吧，母后不会答应你的。”程瑜给她缠得真是没法子：“你不出去，母后可要生气了。”
  这话一说，那就是全然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姬子璎讪讪地缩回手，嘴巴撅得老高：“那阿璎回去了。”
  出了门，她左瞄瞄右瞅瞅，看见众人都在忙，没人注意自己，出了门便威胁侍女叫她们把空马车拉回去，自己则又偷偷地跑回去，找了个隐蔽的角落翻进后殿。
  未央宫的宫人多半在前殿，一定想不到她回来了。姬子璎正沾沾自喜，便见着常嬷嬷出现在视线里。
  “还真是叫娘娘说中了。”常嬷嬷看见她也是无奈得很：“公主殿下请吧，奴婢送您回玄枵宫去，可别真的惹娘娘生气了。”
  姬子璎心里便是再不情愿，也只得跟着常嬷嬷离开了未央宫。
  “嬷嬷，若是母后今日看中了谁，阿玔是不是马上就要成亲了？”姬子璎见不到贵女们，便缠着常嬷嬷一个劲儿地问问题。
  常嬷嬷失笑：“哪能那么快？寻常人家成亲还需得至少半年的时间准备呢，更何况是太子娶妇？具体的奴婢也说不准，得天师先卜吉日，陛下定了才算。”
  还有半年……姬子璎心里稍稍安慰了些。
  很快便到了春猎的时候。姬子璎自然是要随行的，太子姬子玔并没有被派遣出京，原以为会和往常一样留在京中尽监国之责，却不料文帝命他一道前去。
  从京城到此次狩猎的围场，须得十日路程。姬子玔百无聊赖地在车里坐着，比起春猎，他倒更愿意留在京城。倒不是出京不好，而是同文帝一道出门，他多半要侍奉在文帝跟前，文帝一贯严厉，让人束手束脚地不自在。
  快近晚饭时照例要扎营休息，文帝又遣人送了一套较为简朴的衣物来，叫他换上。姬子玔有些莫名其妙地换上，尔后随那侍从一道到文帝帐前等待。
  “阿兄！”耳旁传来熟悉的呼喊，姬子玔略觉头疼。他无奈转身，看着向他跑来的——少年？
  他错愕地望着姬子璎。她穿了一身少年的衣裳，少女身量哪能比得了少年，衣服穿着略有些空荡，倒也没显出不该有的曲线来；长发尽数束起，脸上两道眉毛描得粗了些，原本白皙的脸也故意抹得肤色深些，略略遮掩住少女的娇俏。
  姬子璎笑嘻嘻地跑到他跟前，得意地转了一个圈：“看！不像女子了吧！”
  那举手投足之间却满是少女的黏糊柔软，哪里有少年的干脆利落？
  “你站着不说话，兴许还有点儿不像。”姬子玔说得很不客气。
  姬子璎顿时蔫了下来。然而她很快又振作了，凑到姬子玔身边去抱他的胳膊，姬子玔一避让，她抱了个空。
  “没有人教导你应有的规矩吗？”姬子玔皱眉：“不要给母后丢脸。”
  这段时间怎么老有人跟她说规矩？姬子璎泄气得很，悄悄地往他边上挪了挪。
  “阿兄，父皇叫我们穿成这样，是要去做什么呀？”她仰起脸好奇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