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上云-青花谱

☆、转机
?  “我在这里呆得太久，很多事都忘了。”
  一片死寂中，叶小昭忽然轻轻道。云岭木然转头看向她。他不知道她想说什么。说什么都无所谓了。
  “后来逃出去，大家都各奔东西。有几个人带上我一起去要饭，可是过了些日子，他们一个一个死了，最后只剩下我。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还没死。”
  叶小昭看着云岭，微微地笑，可是眼泪却在流下来。
  “那天你带我走了。我从来没有骑过马，从来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菜。有一只鸡，还有一条鱼。原来我还能坐在桌子边吃饭。我吃了好多，我怕你把我赶走，你没有。你还喝了好多酒。”
  云岭神情空洞地听着，好像在听一个无关之人的事。
  隔了一会儿，他才想起来，他的确带叶小昭住过一家野店，但他不明白叶小昭为什么还记得他点过什么菜，喝了多少酒。
  叶小昭接着道：“晚上那些人欺负我，我本来不在意，真的不在意，可是你来了。你把你的刀扔下来，他们竟然都不敢动。我拿着你的刀，他们也不敢说话。”
  这件事云岭倒有点印象。可他也不过举手之劳，如果叶小昭不提，他早忘到九霄云外。
  “你怎么还记得？”
  叶小昭慢慢躺下来，躺在他身边，喃喃道：“我不知道。我就是忽然想起了很多事，我在你的院子里扫地，洗衣服，我还能做饭，我好像又成了人。那次你给我买的糖葫芦，我都没来得及吃，就给别人踩碎了。”
  她的声音渐渐带了哭腔，语无伦次：“其实我已经舍不得死了，我没想到会被他们抓住，我不要你出事。如果你，你恨我……”
  她不说话了，黑暗里只有拼命压抑的哽咽。
  云岭静静躺着，良久之后，极慢极慢地侧过身，一只手把叶小昭搂住，拉到怀中。他抱过她很多次，上马，逃命，崩溃，都是迫不得已，从没有像这样过。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除了抱紧她，他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叶小昭背上一股血腥气息，他一身冷汗头痛得要命，再也没有比这更狼狈的时候了。时间慢慢流逝，他总算听见胸腔前叶小昭的哽咽渐渐平息，变成沉稳安定的呼吸。
  周围一片黑暗，他的手臂随着她的呼吸微微起伏。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他抱着的这个叶小昭和以前认识的那个不一样了。他甚至想要是他和她立刻就死在这里，也没什么关系了。
  云岭合上眼睛，然后又突然睁开了。
  他明明活得好好的，叶小昭也活得好好的，昆仑谷外面还要一大群人要去找风和堂的麻烦，他居然不想想怎么出去。
  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不知过了多久，云岭什么脱身之计都没想出来，偏偏总想起花凝给他下的药。那药水又苦又涩，流过喉咙好像要烧起来，却反反复复浮现在他脑海里。
  他的双手又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越来越剧烈。一股闷气在心口搅动，他不得不尽力轻轻地松开叶小昭，而后爬到一边，扯开了衣襟。
  没有用。冷汗不停流下，他心跳加快，似有一群蚂蚁沿着周身骨头爬动啃咬。
  叶小昭惊醒了，扑过来惊声道：“你怎么了？”
  云岭辗转反侧不停寒战，断断续续道：“不知道……我想……我想……”他连说了几遍，终于震惊又绝望地发觉，他是想再喝一次花凝的药。
  这念头一起就无法磨灭了。云岭哆嗦着爬到铁栅门边，抓紧铁栏不停摇晃：“来人……来人！”
  叶小昭几乎吓得面无人色，抓住他的手臂：“你怎么了，你不要疯！”
  云岭咬紧牙，牙齿咯咯打颤，一个字一个字迸出来：“我没有疯……花凝的药……我，我……”
  嘭的一声闷响，他猛地一头撞在铁栏上。剧痛之下清醒几分，他喘着气从铁栅门边退开。叶小昭惊叫着伸手去摸他的额角。
  云岭一把打开她的手，趁着清醒又急又快道：“离我远一点，别过来。”话未说话，他再次无法控制地爬向牢门，脑中只剩下赶紧出去找到花凝。他想要那个药，从头到脚每寸地方都在想。
  又是一声闷响，一行血从他额上淌下来。他将头抵在铁栏上，浑身抽搐汗如雨下。
  就在这时，石门开了，两个黑衣人快步走进来。云岭猛地抬起头，沙哑道：“让我出去！”
  其中一个黑衣人怔了怔，迅速打开牢门，把他架起来。叶小昭跑到门边：“云岭！”云岭没法跟她说话了，咔的一声牢门锁上，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几乎是拖着两个人向前走。
  花凝早就等在石室前。她看着云岭的模样，愉快地笑起来，举起一个瓷瓶在他面前晃了晃。
  云岭满脸冷汗，死死盯着瓷瓶，直到被人按坐在椅子上。花凝拔掉瓶塞，把瓷瓶递过去。云岭猛地伸手抢过，整条手臂都在瑟瑟发抖。
  “喝吧，我想看你自己喝。”花凝悠悠道。
  云岭艰难地举着瓷瓶，大口大口喘气，忽然颤声笑了一下，手一松，瓷瓶落地，啪的一声摔得粉碎，药水飞溅。
  花凝脸色一下子沉了，又从怀中摸出一瓶：“给他灌下去。”
  云岭没有办法了。
  喝下药的那一刻，周身难受几乎立刻就减轻了。他精疲力尽瘫在椅子上，胸膛一起一伏。十四拿着空瓶站在他身边，一动不动。
  花凝踱过来，俯身笑道：“再来几次，你就会求着我给你药。我要你做什么，你就会做什么，就像昆仑谷养的一条狗。”
  云岭说了一句什么，声音却低不可闻。
  花凝皱眉：“你说什么？”
  “是条狗，我第一个咬死你。”
  花凝直起身，冷冷道：“你现在不妨嘴硬，我等着你求我的时候。十四，十五，带回去。”
  云岭近乎晕厥地被两个人拖着走，离开了花凝，走到牢房前，十五架着云岭，十四开了牢门，反身抓住云岭手臂。
  云岭昏沉中觉出十四的手指在他手臂上极快划动，好像想告诉他什么。
  ?
☆、出逃
?  然而十四划完了，云岭也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十四沉默，抓住他手臂把他推进牢房，关上牢门和十五走了。
  云岭摔在地上，慢慢翻过身躺着。
  他好像渐渐飘进了云端，又像喝酒喝高了，周围一切都在缓缓流动，双手不再发抖，头也不再痛，所有烦恼越来越少直至消失。
  有人在摇晃他，不断叫他的名字。他转过头凝视叶小昭，异样的欢愉和温暖涌上来。他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他甚至忍不住对她微笑。什么都没关系了，废了功夫，永远关在这里也没关系。
  叶小昭摇了他一会儿，不摇了，有些绝望地拿衣袖去擦他额上的血渍。
  云岭闭上眼睛，一直微笑，许多荒唐念头在心中流转起伏。他嘴唇动了动，似乎在说话，耳中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一切都像个安宁恍惚的梦境。
  不知过了多久，温暖的眩晕渐渐消退。他从云端又落回冰冷地牢里。一片黑暗，四下里依旧是哀哀的□□和低泣。
  “你刚刚唱的那支歌真好听。”叶小昭悲苦地笑笑。
  云岭瞪着她，一阵绝望翻涌上来。
  隔了一会儿，他突然想起一件更绝望的事。
  那黑衣人分明在他手臂上划了什么！他却什么都没感觉出来！
  云岭挣扎起来爬到牢门边往外看，心口砰砰跳动。然而走廊两端的石门都紧紧关着，一个黑衣人都没有。他一眼不眨望了很久，终于泄气地低下头。
  就这一低头，他忽然瞥见深灰的衣袖上有一团隐约污迹。
  云岭立刻屏息凝神，借着牢门外透进来的烛光仔细一看，居然是个血划成的潦草“忍”字。
  云岭沉默片刻，突然暴怒，恶狠狠一拳砸在地上。虽然没什么力气，也把叶小昭吓住了。
  他喘着气，半晌回过头：“你过来。”
  叶小昭脸色苍白地挪过来。云岭尽力平静道：“你在这里盯着，如果有黑衣人来，你叫我。”说罢一头歪倒在一边地上，闭上眼睛，心情异常低落。
  他知道有人来救他们了，但他不知道他还能忍多久。
  云岭再见到黑衣人时，黑衣人正奉命把他带出去。他认不出谁是十四谁是十五，冷汗模糊了他的眼睛，所有人都一模一样。
  到了石室，他抖抖瑟瑟坐在椅子上，两手抽搐，汗流满面，眼中心中只有那个瓷瓶。
  花凝举起瓷瓶，笑如春风：“你该说什么？”
  云岭回到牢房时，只庆幸花凝最后还是叫人给他灌下去的。为了不向花凝开口求饶他差点把手腕咬碎。
  叶小昭撕了衣角给他裹缠手腕。他昏昏默默看着她，渐渐不明白她为什么看起来那么忧伤。熟悉的愉悦席卷而来，他似乎飘飘摇摇浮到半空。
  一阵极轻微的震动从远处地面传过来。
  叶小昭忽然睁大眼睛，跑到铁栅门边向外张望。一道耀眼的光亮刺进黑暗，她猛地转过头：“门开了！”
  云岭瘫在地上，微笑着望向石墙，喃喃道：“开……开了……”
  叶小昭急得不行，把他抱起来对着他的耳朵飞快道：“是那道大门开了！大门开了！”
  她话音未落，一阵震天动地的哭喊声和鞭打声响彻地牢。二十多个少年被绳子拴成一串，拖着脚步走进来。
  四个黑衣人不声不响，各自挥动鞭子，赶畜生似的把一群人赶到走廊中站好。沉闷的吱嘎声，大门关上，黑暗里只剩下一支火把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