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风流

语棠失神地伫立梅花小径，宸宫之中她并不陌生，即便没有人带路她也能自行找到少阳宫。幽香清冷沁人心脾，落英纷纷覆盖脚面。她不走，后面的小黄门也不敢催。
    南宫翊容不下宸宫中的人。她虽然早就有些预料，却没有想到他会如此恨之入骨，她本来想要解释，父王的死与南宫瑾没有关系，转念一想，也许哥哥根本不在意父王是如何死的，他只是需要一个借口除去南宫家所有的人，除去所有对自己有威胁的人呢？
    他对南宫瑾冷酷无情，对尹倾然却唯唯诺诺十分无害，可见尹倾然手段何等高明。不论如何，自己已经入京，南宫翊做出再离谱的事情也是因为他多年颠沛流离，待局面安定他也许就会不再这么极端不安，很辣无情了。
    语棠自觉的想通了也就输了一口气，转身想要离开了却发现不知何时身后小黄门已经不见了，尹倾然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不远的地方，行云并没有跟着，奇怪的灵芝不知道去哪里了。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依然面容如玉光风霁月，却不再温雅多情。两人仅仅十步之遥，语棠却觉得他仿如那年曲水巷的清雅冷漠，遗世独立，不染半分人气。她只是看着，便觉得心酸不已。很多问题想要问，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永宁遗书，是不是你在吹华筑取走的？”她已经很努力抑制情绪了，声音还是有些颤抖。想来有些痛痛在心里也就罢了，一旦剥出来面对便很难装做什么也没发生。
    尹倾然没想到她开口问这句，心中无奈一叹，“是！”
    语棠尽管心中早已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骤闻这个答案还是心如刀割，她忍了泪意尽量故作平静，“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尹倾然目光投向她，有些失神：“十八年前。”
    语棠心里升起一丝荒唐的感觉，一场十八年的谋划，那时候她才刚刚出生。原来以为一场生死追随的情深意重，不过是一场策划了十八年的阴谋诡计，人生如此可笑。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了，她捂着心口定定地看着尹倾然熟悉的眉眼，他容光依旧，郎艳独绝直教天地之间黯然失色，“江璟说的，是不是真的？”
    江璟说的，是不是真的？
    是不是真的？
    你利用我拉拢了尹江结盟，借南宫瑾的刀灭了尹家满门，取走了我的青龙珏和永宁遗书拜相封侯，利用我哥哥杀尽南宫家的人。替沐家报了灭门之仇？我不过都是你手里的棋子！
    那些可笑的契机，都是你一手策划的，对不对？
    我以为尹江联盟是我促成的，实则是你策划暗示我是，尹雪蝉不是南宫瑾杀的，是不是也是杀的？弄影也是你安排的？
    沁儿曾告诉我，那日在降虚苑救我的人并不是月东明而是你，我就开始怀疑了。
    尹倾然唇色有些泛白，神色如深潭微澜，虽然他知道不能这样一直被她牵制着走，却还是不得不承认，她大概都已经知道了，只是找自己确认一下而已。
    “他说的，是真的！”他无意识咬了下唇。
    语棠意料之中听到这句话，她觉得自己暂时性麻木了，不然为什么还能微微扯了个勉强的笑意，“相爷手段，当真是算无遗策，天下无双。”
    说完这句，她转身就走，她无法保证自己还能支撑多久，但此刻她决计不想在尹倾然面前失态示弱，情绪崩溃。
    他原本就该这样看着她离开，却还是忍不住飞快开口：
    “你问了这许多问题，为什么不问我爱不爱你？”
    语棠闻言脚步一顿，突然觉得心口原本压住的大石轰然倒塌，一腔无可抑制的恨意瞬间分崩离析消弭得无影无踪，尹倾然永远都有这样的本事，一句话就将她筑起的防线彻底瓦解，再也没有战斗力。眼前一片模糊再也看不清楚，她抬手一抹，原来早已泪流满面。
    问了这么多问题，那个她最在意的，最不敢问的，最害怕知道的，其实如此简单……
    尹倾然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后，“为什么不问，是害怕么？”
    语棠肩膀轻轻一颤，背对着他而立不敢回头，不，不能被他骗了，他会这般示弱必定是有缘由的，想到这里她冷笑了下，努力搜索自己的脑海中的信息，适才才云光殿，南宫翊明显的示好拉拢自己，言语之中细微暗示尹倾然陷害南宫兄弟，莫非？
    莫非南宫翊与尹倾然之间其实是君臣有嫌隙，或者说南宫翊其实也是想要脱离尹倾然的桎梏……如此一来南宫翊与自己入京的初衷倒是一致的。那么尹倾然此举，不过是害怕自己伙同南宫翊对付他，仅此而已？
    “不要留在这里，以扶灵为名离开宸京三个月。京城比你想象中复杂许多！你留在这里我很担心！”
    “这是我的事情，不劳相爷费心。”语棠冷笑一声说完，信手一拂甩掉他的手，抬脚就走。
    尹倾然目中闪过一丝无奈，抬手捏了个诀行云流水般向不远处花树上一拂，之间一道凌厉的气流分花而去打在一树梅花上，很快树上一个太监穿着的杂役摔下来骨碌碌地滚落在地上。
    这样的变故令语棠措手不及，她还没有反映过来，那太监见行藏暴露，迅速跳起来要走，可尹倾然比他更快，手里不知何时折了一支梅花，信手一弹如星火般射去。
    这一手早先在曲水巷语棠就已经讲过了，果然那太监应声而倒，很快就没有声息。
    尹倾然轻轻弹了下指尖，仰头望天漫不经心似的说：“他原本是不需要死的，你如今该相信我说的了？”他说完越过语棠就要离开，走了几步又道：“我与你呆得越久，只会给你带来更多危险。”说罢不再留步。
    语棠努力忍住自己想要冲上去拉住他的冲动，她很想问，你到底是什么样一个人，在你做了这么多事情之后，还能轻描淡写理所当然地说你很担心，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
    她恨不能在那镇定自如的脸上狠狠踩上几脚，看看他还能不能继续端着这幅温雅清高的嘴脸欺世盗名，道貌岸然。
    语棠回到住处时，灵芝很快就回来了，说是不知怎么回事就被打晕了，醒来就在后殿，待看到语棠神情恍惚眼睛通红的时候，慌忙问她适才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说那些话言不由衷，南宫翊不会这么快就使人盯着自己，这样嫁祸于人的把戏尹倾然并不是第一次玩了，他篡权夺位狼子野心，自己决计不能再上当了。
    语棠缩在榻上扯着被子抿唇不说，她只好挨着边上坐着小心地问，“公主，这两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一直没有你的消息，很担心你。”
    语棠抬头看着灵芝，见她目中担忧不假，想起那时候在京城中灵芝总是为她挡去危险，种种历历在目，悲从心起，忍不住扑上去抱着她大哭起来。
    她想起了月东明的隐瞒，想起江涯的算计，想起江璟的绝情，想起尹倾然的欺骗。
    尹倾然。
    尹倾然。
    两年光阴一闪而过，这个名字刻骨铭心，一想起来变锥心之痛……语棠觉得眼前一黑，一种巨大的委屈铺天盖地压下来，压的她几乎就要窒息。
    语棠这一睡睡了不知道多久，将她这些天风尘仆仆舟车劳顿没有休息好的都补回来了。她本来身子就还虚弱，连日心力交瘁。醒来时天已大亮，床前围着几个人，灵芝，南宫翊，还有一个熟悉的白胡子……秦太医，后面宫女太监跪了一地。“这是怎么回事？”
    语棠开口，南宫翊快速向前坐了下来，握着她的手：“妹妹睡了整整三天了，秦太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语棠心中一惊，她倒是没有想多，只是太困了罢了，可是秦太医是太医院圣手，他会不会瞧出端倪？不等太医回答，她当先道：“哥哥多虑了，我只是太困了罢了。都是灵芝闹得太过了。”顿了顿又转向秦太医：“太医觉得我说得可对？”
    秦太医微微抬眼，皇家颜面要紧，有些事情知道了是要掉脑袋的！他原本正愁没有台阶下，见此反而舒了一口气。刻板地答道：“公主所言非虚！”
    语棠心一放，南宫瑾却皱了皱眉，“常人哪里就会睡得这么沉，秦太医竟然也看不出来。”
    一旁的小黄门跪在地上伶俐的抬头，“殿下，这宫中不是还有一位比太医医术更加高明的相爷吗？”
    南宫翊似乎这才记起，“也对，既然如此就让相爷替郡主好好瞧瞧。”
    语棠刚刚要说不用，尹倾然已经闻声而来：“太子殿下，午时将近，登基大典即将开始，不如移步云光殿沐浴更衣吧……”
    南宫翊见此只好起身，“那么郡主就有劳相爷看护了！”
    没有人会比语棠更加了解尹倾然擅长的东西，行云很快就领着人退下了，尹倾然不经意地扫了灵芝一眼，灵芝不自然地低眉垂目不敢对视，还是语棠无奈的说了句，“你先去外面候着。”她才如临大赦退了下去。
    房中仅剩下二人，尹倾然十分自然地坐在边缘望着她，语棠快速将手藏进去锦被里，脑袋偏进去看里侧十分硬气地道：“相爷不必多费心，我如今好的很，不需要你妙手回春。”
    她自觉的自己这几句话说得生疏且委婉，若是尹倾然非要把脉，她肯定打死不从的。尹倾然的医术何等精湛，若是一探之下发觉了她的秘密，这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谁知道等了半天他也没有回复，她有些诧异地转过头去，发觉尹倾然目光深沉将她望着，不紧不慢地微笑：“我几时说过要费心了？”
    如果说在此之前她对于眼前这个人的感觉是爱恨交织，怨恨深埋，那么在听到这句话之后她就只觉得血气上涌，悲愤与哀伤瞬间袭上来，几乎要将她淹没，她悔恨自己过去所作的一切，深恶痛绝过去发生的一切，眼前这个人那里值得她去赌上性命不顾一切的付出？
    她快速地转开头，想要往里面挪去，就在此刻，那双熟悉骨节分明的手探过来快速将她拉过去揽进怀里。
    语棠气急地挣了挣，却怎么也推不开他的力气，怒火袭上来低头就要去咬，可是刚刚触到了他青色的袖子，猛然想起那时他受伤的不就是小臂上，不知道如今好了没有，突然动作一顿，顿时心如死灰，整个人都安静下来。
    即便到了这个时候，我还是不愿伤害你分毫！
    尹倾然心中一痛，叹气一声将她抱紧怀里，“我不过是与你开开玩笑罢了，何以如此大的气性！”
    开玩笑！语棠心中讽刺地一笑，在经过这么多事情之后，你如此云淡风轻地一句开玩笑就想要揭过去，这不是个天大的笑话么！心里虽然这么想，脸上却收敛情绪，十分镇定地问：“你到底是为了报仇，还是为了谋权篡位？”
    尹倾然微微皱眉，叹息道：“宸京的一切，并不像你看上去那么简单！我将你留在月明楼，是不想你趟入这趟浑水之中。”
    语棠冷笑一声，“你觉得我如今还会相信你这番说辞？”
    谁知道尹倾然闻言突然脸色一变，语棠大惊想要推开他，可是尹倾然已经将她的手从被子里小心拉出来，目光惊疑不定，脸色十分怪异地问：“为什么你的脉象……说到这里倏然语气一顿，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