榴花开在1931年夏天

一个安静的午后，我坐在公寓阳台的藤椅上，膝盖上放着一本厚厚的《圣经》。楼下的蔷薇花爬到了二楼的高度，从阳台栏杆的空隙伸展进来。生长茂盛，墨绿浓翠的枝叶，金黄色的叠瓣花朵，娇柔但热烈，星星点点，微风中散发出清淡温暖的香气。
    故人不见，华枝春满。
    喝茶。阅读。散步。每个周末去戏院听一出戏。生活中这些慢节奏的事情，似乎离我曾经生活过的世界太遥远。然而生命的形式可以有很多种，匆匆而过是一种，缓步而行也是一种。读一本古书，绣一朵牡丹，画一幅花鸟，缓慢而淡定的事情，使人心神宁静。
    目光往楼下看的时候意外撞上了一大片火红，我定睛一看，发现楼后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一株石榴树来，像是从什么地方移栽过来的，盛夏里猩红的榴花开放得如火如荼。
    我在纸张上用灌满墨水的自来水笔写下一些胡言乱语的句子，随手夹进书里。这样的纸页已经有很多，有的时候随便翻开一本书就能发现写着句子的纸。再次翻开的时候通常会发现后面又添了几句话，那是许平远的字迹，飘逸有力。作为回复，也是另一种方式的交流。
    逐渐变得精致，也许是一件好事。
    许平远出差半个月，今天正好回来。
    在阳台上坐到天幕渐暗，天边升起几颗明亮的星辰。我走到餐厅，饭菜已经准备好。随便吃了几口然后坐在沙发上和小孙边聊天边等着客厅门响。
    “对了小孙，咱们公寓后面什么时候多了一棵石榴树啊？”
    我突然想起来这件事，便问了小孙一句，小孙微笑道：“少奶奶喜不喜欢？”
    “喜欢啊，石榴花是一种很热烈的花。”我说。
    “那就好，”小孙如释重负地笑了，“少爷特意叫人在公寓后面栽下了这株石榴树，说是少奶奶喜欢看花儿。一直按捺着叫我们不要告诉少奶奶，让少奶奶自己发现，全当是个惊喜。”
    我心里百感交集。记得第一次来公寓的那个早上我在厨房里说错过了石榴开花很遗憾，当时他就站在门口。原本是随口一说，谁知他居然一直记着……
    一直等到晚上十点，许平远还没回来。或许是在路上耽误了。我叫小孙把凉了的饭菜放回厨房，然后让她去休息，自己去书房拿了本书，继续在客厅里等。
    那是本唐诗选集，翻着翻着看到一句“何日降胡虏，良人罢远征”。许平远最近频频出差，一出门就是十天半个月。我老感觉我就像那个什么闺中怨妇，整天在家里望穿秋水。人家是悔教夫婿觅封侯，我这算什么？诗读多了就有点神经。
    自鸣钟敲响十一下，我开始犯困。算了，不等了，睡觉去。
    迷迷糊糊地感觉有一双手伸进了我的被子，然后就是熟悉的烟味。
    黑暗中一双冰凉的唇印下来，许平远低声说：“我好想你。”
    我刚想回答，突然胃里涌上一股酸水。
    “呕……”
    许平远黑线了：“我说话有那么恶心吗？”
    我也是佩服我自己，这么浪漫的时候居然想吐，难道是晚上吃的香菇的问题？我记得小时候我晕车，吃了香菇吐得一塌糊涂。干呕几下没吐出来，我赶快摇头：“没你的事儿，可能我晚上吃东西不对付了。那什么厨房有饭菜你要么让人去热热……”
    话还没说完，他又吻上来：“不用，我吃过了。”
    啥也别说了，这禽兽想干啥一清二楚。
    结果，这次糗大了。
    我发誓，我从来没在干这事的时候有什么别的想法。□□做到一半冲下床吐得天翻地覆还是第一次。
    许平远好心地帮我拍背，但实际上他不拍还好，越拍我越吐不出来。
    “……我说，你不是怀孕了吧？”
    他话一出口我想也没想，回了一句：“怎么可能？”
    说完这句话我感觉有点像自己骂自己。
    “明天我带你去检查一下。”
    “……”
    三年都没怀上孩子，怎么会偏偏在这一次就中标了？如果可能的话，我倒是真想做个B超。
    检查结果出来，怀孕6周。
    我突然想起来，大约一个半月以前，貌似正好有一次许平远喝多了，会不会是那一次中标？如果是那次的话……据我所知，烟酒会让新生儿患病和畸形的几率大大增加，那样的话……这个孩子从未成型开始就承担着很大的风险。
    犹豫了很久，我还是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了一句：“用不用把它打掉？”
    许平远不假思索：“不行。”
    我低声解释：“我记得一个半月前有一次你喝了酒……”
    他愣了一下，像是也想起了那一次醉酒：“……对不起。”
    我说：“你那天喝那么多，我都没问过你为什么。”
    他不语，发动了汽车。
    “那次你心情肯定特别不好吧。我知道的……男人心情不好的时候很容易醉。”
    说完这句话我又吐了。许平远停下车，递过来一方手帕。我把头伸出窗外，一阵阵干呕，早上吃下去的面包和鸡蛋已经吐完了，口腔里面满是酸涩烧灼的胃液。
    “不要打掉它，韵之。”
    他叫了我韵之。
    我关上车窗，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他的眼底是深深的寂寥。
    “再流产，我们就永远不会有孩子了。”
    那个时候的我仍然是年轻的，喜欢凭主观判断一切事物，认为这个世界就是我看到的那样。然而实际上，真的不是。
    我一直认为许平远想要孩子，一直这样认为。
    直到很多年后我才明白，他那句话的真正意思。也是过了很多年，我才知道了，以我的身体状况和那个时候医疗水平，再次流产，出生命危险的，是我自己。
    那个时候的我还在想，如果这个孩子生下来出了什么问题，说明它就是许平远那次醉酒的产物，责任都在他，没我什么事。
    我全然没有意识到，我是多么的自私和任性啊。